「嗨,親愛的瑪菱娜……既然我們倆單獨在一起,不如省些麻煩,直呼名字好了。我已經精疲力竭,厭倦了掌聲,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要對你說,今晚你走下台來撫摸我時,我不敢苟同。你眼睛要一直盯著我,對法庭上的其他人視而不見,這沒有異議。我們都同意,這句台詞是鮑西婭對夏洛克說的:慈悲不是出於勉強;它像甘霖一樣從天上降下塵世。 不,不是這樣。但是,那不是關鍵。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鮑西婭想儘力說服夏洛克,想感化他。不過要感化他談何容易。他飽經風霜!鮑西婭自己倒有可能被這個可憐的傢伙感化。但鮑西婭不應該撫摸夏洛克,哪怕是撫摸他的肩膀。撫摸他的肩膀,撫摸他身體的任何部位。不要撫摸!夏洛克正傷心。(盯著手中的酒杯。)傷心就容易……激動。(抬起頭。)我想,你是為了表現身著紅色律師服的鮑西婭女性溫柔的一面,非常溫柔的一面。不需要任何提示她就知道,夏洛克這個魔鬼也有感覺,也有情感,也有激情,也會受到傷害。但是,你的動作實在是過於傷感,近乎愚蠢。(搖搖頭。)傷感得可怕,夫人,以前有人告訴過你嗎?我個人喜歡姿勢誇張,動作狂怒。這並不是說我今晚就不想撫摸你,但我得再喝一點酒。不要對我說你是有夫之婦,也不要對我說你已經青春不再,諸如此類的話。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你比我小十三歲。漂亮的女人都喜歡隱瞞自己的真實年齡,而且不露破綻。我們暫且不談這些,不談撫摸和其他的事。等待興之所至。(站在壁爐旁邊。)現在我只想請你和我一道喝酒。不要像淑女一樣矜持,好嗎?兆頭不錯。太好了。但是,你不能只是點點頭,只是流露出明確無誤、攝人魂魄的微笑,只是撫摸秀髮,這還不夠。我想聽到你大聲說:『好的,艾德溫。好的……艾德溫。』嗬!爽快!(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爽快,』內德!(把酒杯放在壁爐架。)內德是我的小名,你不能叫我內德,你得先叫我艾德溫,然後再叫我內德。稱內德太曖昧,對不對?我們之間,你和我之間最好保持適度的距離,不要過於曖昧。我們是演員。(把右腳擱在壁爐圍欄上。)瑪菱娜,你是否希望回到童年?啊,你也不希望。我們有共同的地方。儘管我懷疑你和我,除了都是演員之外,還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權且認為我們有許多相似之處。瑪菱娜,是嗎?你能不能專心聽我說話,瑪菱娜?我看見你的目光閃爍,有些慌張,你的目光轉向書架上面莎士比亞的半身像。把目光移開。這裡每間屋裡都能看見一幅莎士比亞的畫像或半身像。要不我給你取下來?(走到書架邊。)不要?你看,最好還是注視我。(拍了拍莎士比亞的頭。)瑪菱娜,我們惟一要做的就是演戲。今天晚上我們已經聯袂為觀眾演出了一場。我要補充一句,配合得還可以。現在沒有了觀眾,我們還要演下去嗎?不過,我們當然要絕對、絕對真誠。(像在舞台上一樣鞠躬。)我來演誰呢?我想,讓我想想,我想我還是演我自己——艾德溫·布斯。多好的主意!這傢伙好像比夏洛克更有趣,渾身散發出與夏洛克一樣的憂傷。眾所周知的憂傷,憂鬱,天生演悲劇的料。但是,你不會認為我太獨斷專橫,我希望……今晚……你別演瑪菱娜·扎溫斯卡。(從櫥櫃中取出一瓶威士忌。)不想來一口?助個興。你肯定能演好多角色。我真覺得很有趣,過去十年間,人人都說英語世界最偉大的女演員居然是個波蘭人,帶有異域口音的波蘭人。是的,瑪菱娜,再也沒有人提你的口音,那已經是你魅力的一部分,但是,波蘭口音「非常」、「非常」明顯。啊,我的上帝,你不要撅起嘴兒不高興。我承認,不管你的發音怎樣,你講起話來還是比許多地道的美國人漂亮。再來一杯?好。我倒要看看你的酒量。(圍著她走了幾圈。)你真有魅力,瑪菱娜·扎溫斯卡。這也許是肺腑之言,也許是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辭。你覺得是哪一種?要麼兩者都不是。也許我只是鸚鵡學舌。(學鸚鵡叫了兩聲。)你不要吃驚,過去我父親就常學鸚鵡叫。在舞台旁邊傻笑、尖叫、聒噪。但就在登上舞台之前,他立刻變得高貴起來,口若懸河,聲音婉轉。我在說什麼呢?哦,對了,他們在說『我們見過的最有魅力的人』。你從來沒有為這句話煩惱過嗎,瑪菱娜?你從來沒有問過自己,我到底做了些什麼會使人們覺得我有如此的魅力?(吻了吻她的手。)你或許知道,我以前演過羅密歐,但不成功,不久我就把它從演出單中刪掉了。至於演班尼迪克……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優秀的班尼迪克!我這個人不夠風流倜儻,總是超脫不了,永遠也不能天馬行空。啊,也好。我們必須揚長避短。你同意嗎?我最喜歡演惡棍,遺憾的是這次巡演我們沒有演《理查三世》。(扭曲身子,變得奇形怪狀。)那是我父親演的第一個成功的角色。你演過安夫人,儘管不是和我一起演的,如果是我父親扮演安夫人的戀人迪克·克魯克巴克,你也沒法抵禦他的魅力。(站直身。)說實話,你真的比我年輕那麼多嗎?別不好意思,夫人!你以為我們是在舞台上演出?好啦。你有什麼秘密儘管對我說吧,我會為你保密。我知道你猶豫不定。我看得出來你想讓我開心。我是這樣認為的。好,你還是比我年輕,比我小七歲。花容月貌,女人的資本。我是不是太尖刻了?你是否需要一些慰藉?演員都需要別人的恭維。對這一點有誰比艾德溫·布斯更清楚呢?讓我想想,我怎樣才能讓你高興還不說假話?啊,對了(指著她),你步態優美,我喜歡你今晚的步態。你沒有忘記故事發生在威尼斯,鮑西婭像是在大理石上走路。我會記住這一點。也就是說,我從你身上學了一招。從現在起,夏洛克也會像在大理石上走路。(走過房間。走路變得扭扭捏捏。停下來。發笑。)你看,表演了這麼多年,我還一直琢磨這個角色。我父親演夏洛克的時候,他會一邊走嘴裡還嘀咕著希伯來語,要不就是聽上去像希伯來語似的東西。有一次,在亞特蘭大演夏洛克,他走進城裡最好的餐館,點了盤火腿炒青菜,侍者把菜端上桌的時候,失手把盤子掉到地上,他大聲嚷嚷著『臟!呸!臟!呸!』,然後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當然,我是個非常理智的人,如果不是在舞台上,如果不是穿著猶太人棕色的粗布長袍,戴上黃褐色的寬邊氈帽,右手握著滿是疙瘩的手杖,我才不會把自己想成是夏洛克。(朝她伸出手。)我也不會把自己想成是奧賽羅,除非把我化妝得像那個摩爾人 一樣黑。甚至不會把自己當成理查三世,哪怕我最愛演這個角色。我也不會把自己想成是黎塞留。哈姆雷特……也許。你會說因為我身上的弱點我適合演哈姆雷特。不是因為人人都認為我像哈姆雷特。我,像哈姆雷特?如果是我父親,他一定又會說:『呸!』但是,哈姆雷特使我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某些東西。也許那是因為哈姆雷特是演員。是的,瑪菱娜,他根本就是個演員。他在演戲。他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回事,但在表面之下又潛藏著什麼?虛無。虛無。虛無。在第一幕第二場,城堡中的大廳,他穿著深黑色的外套,固執地炫耀對先王的哀悼。然而,正如母后喬特魯德提醒他的,每個人的父親都會死去——她說得沒錯,那麼你為什麼瞧上去好像總是這樣鬱鬱寡歡呢?哈姆雷特痛哭流涕地回答道,你知道,他在痛哭:好像,母親!不,是這樣就是這樣,我不知道什麼『好像』不『好像』。但是他的確明白『好像』的含義,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那就是他的問題所在。只要不當演員,哈姆雷特願意放棄一切,一切。不過,他命中注定如此。命中注定要當演員!他一直等待時機,要掙脫『好像』與表演的束縛,達到存在的境界,但是在『好像』的背面是虛無,瑪菱娜。除了虛無,只有死亡,死亡。(環顧室內。)我在找約利克骷髏。我可能放錯了地方?約利克,我是說,菲洛!你在哪兒?我用骷髏幹了些什麼呢?(拉開卷蓋式書桌,把裡面的紙扔了一地。)一件道具,一件道具。用我的王國換取一件道具!如果手中揮舞著骷髏,我最後一句台詞聽上去氣勢就將更加恢弘。只有死亡,死亡。你能聽出我說第二個『死亡』時加重了語氣嗎?偉大的表演要反覆推敲這些細節。我相信你已經聽出來了,瑪菱娜。我是個潦倒的悲劇演員,有你做聽眾,我還能奢望什麼?(向她伸出手。)我的小公主,我的波蘭女皇。你多麼仁慈,願意陪伴酩酊大醉的內德。你知道他不會傷害你,因為他爛醉如泥,你的貞操不會受到玷污。但是,即便你是個受人尊敬的有夫之婦,即便你已青春不再,也最好提防內德這個老傢伙,他是個陰險狡詐的傢伙。(單腳著地轉了一圈兒。)他也許在耍酒瘋,也許已經神志錯亂,所以有那麼一丁點危險。就像哈姆雷特,他也是個陰險狡詐的傢伙。他假裝不是在演戲,實際上,他卻在給別人上戲劇課。念這段台詞,我請你們,要念得像我念給你們聽的那樣,輕溜溜的,從舌尖上吐出來。你難道不覺得這句話用意十分明顯?是的,很明顯。用動作配合字句,用字句配合動作。 但是,他的表演像波洛涅斯一樣平庸!激情到哪裡去了?莽撞到哪裡去了?也許我可以小心翼翼地演哈姆雷特,從頭演到尾,就像我父親在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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