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感覺像是惡作劇,像是離家出走,或者說像是在撒謊——她很會撒謊。瑪琳娜又要從頭開始,準備重返命運之途。命運之途使她深刻地意識到她沒有迷失方向。

瑪琳娜於六月底抵達舊金山。身上的皮膚好久沒有感受到舊金山那海洋氣候的清新與潮濕了。海灣風光秀麗,城市布局散漫,在淡淡的霧天,從城市中心那些陡峭街道的最高點可以眺望大海的景緻;這一切她都已經淡忘了。然而,諾布山麓下的加利福尼亞劇院,那寬大的入口和宏偉的柱石卻鮮活地銘刻在她的腦海中,這是她魂牽夢繞的地方。

波格丹安排她住在卡普頓·扎蘭尼基老夫婦家中。一個體面的女人暫時離開家人的時候並不想獨自生活。之所以選擇扎蘭尼基夫婦,是因為這對夫婦慈祥體貼,而且扎蘭尼基夫人是美國人,這樣瑪琳娜就不會成天講波蘭語。扎蘭尼基先生是當地土地局的資深職員,負責土地測量和土地資格認證,他顯然熟悉方方面面的人,上至州長下到波希米亞俱樂部的成員。加利福尼亞劇院負責舞台表演的經理奧古斯·巴頓非常固執;通過他們的共同遊說,也許可以說服他接受她的試演。她到達舊金山後的第一天上午就穿過布希大街溜進了加利福尼亞劇院,像一個感到恐懼的角鬥士,為了給自己壯膽,在角斗的前一天偷偷地走進空曠的競技場,坐在看台的最後一排,俯瞰場內鋪排平整、未沾血跡的細沙。她溜進一間包廂,想看看紅色天鵝絨幕布,打量一下靜謐幽暗的舞台。孰料,舞台並不幽暗:舞台上正在排練。一個高大的男子坐在第十排,她心想這人會不會就是巴頓。他身著黑衣,彎著身子,正好從座位上彈起來沖向舞台,朝一個演員大吼:「不要對我說你今天晚上『不會出錯』。我討厭這句話。如果你能夠不出錯,現在就『別出錯』。」沒錯,他肯定是巴頓。

她在給亨利克的信中坦言,現在的問題是她很少有獨處的時間。她到舊金山的消息不脛而走。(凡是有波蘭人聚居的地方,她怎麼可能隱姓埋名?)舊金山波蘭人居住區的每個同胞都希望受到邀請,與她見面。面對離鄉背井的同胞熱情洋溢的愛慕和敬重,她很難按捺日益強烈的雄心壯志,很難克制對失敗的恐懼。卡普頓·扎蘭尼基先生流亡美國,是因為他三十年前參加了波蘭人民為反抗奧地利統治而掀起的自由民主革命。那次革命遭到梅特涅 的殘酷鎮壓,許多波蘭自由派、主張起義的上流人士和知識分子慘遭殺害。尤其令人感到恐怖的是波蘭農民充當了鎮壓的爪牙。扎蘭尼基先生不但對故園遭受的災難深有感觸,而且對接納他的美國的政治也非常關注,但那天晚上他們只講波蘭語。他自詡是社會主義者,但他告訴瑪琳娜,他對社會主義在美國的前途不抱希望,因為美國的窮人崇拜富人,就像歐洲人效忠貴族和教士一樣。他主動向她闡明美國兩個政黨的差別,但瑪琳娜最終明白的,不過是共和黨希望加強中央集權,而民主黨則想維持鬆散的聯邦 。瑪琳娜想,也許在南北戰爭之前,即奴隸制度問題解決之前來理解美國兩黨的紛爭更為容易,因為那時理智的人都會做一個共和黨人。她不明白美國人現在還有什麼值得爭論。一天晚上,扎蘭尼基邀她去聽羅伯特·英格索爾 的講演,這個「偉大的不可知論者」有關無神論的演講在舊金山吸引了無數的聽眾。瑪琳娜對聽眾的熱烈反應印象特別深刻。

對於一個演說家來說,聽眾頻頻點頭稱是無疑會給他極大的信心和勇氣。然而瑪琳娜此時卻不停地自問,她如今選擇的舞台藝術會有什麼結果。她寫信對亨利克說,無論結果,我都無怨無悔。不過,她懷疑自己是否言不由衷。

為了躲開那些熱情的波蘭同胞,她從扎蘭尼基夫婦家搬了出去,獨自隱居在附近一套帶有傢具的住宅里。她典當了所有首飾。雖然那些東西值不了幾個美元,但也足夠她省吃儉用兩個月了。她要的是離群索居,在寂寞孤獨中重構藝術的直覺和技巧、激發永不衰竭的慾望、再塑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正是依靠這些她才成為演員。堅定有力的台步和自然卓立的身姿已經不用再加錘鍊。專註於自我的藝術才是真正創造的關鍵所在,她現在需要的是閉關修鍊。

現在,她的世界裡只有她和這座城市,她和她的夢想,她和英語這門語言。英語給她帶來痛苦,但是又是她實現夢想的關鍵,她一定要掌握英語,讓英語臣服於自己的「椅子」。

「是『意志』,」科靈格蕾小姐說,「不是『椅子』。」

第一次見到科靈格蕾小姐的時候,瑪琳娜正在門廊高低不平的木地板上來回踱步。她胸前抱了本莎士比亞的作品,一邊背誦《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台詞,一邊醉眼迷離地從弧形的窗戶向外眺望著大街。她突然意識到有人在看她。她是個矮胖的女人,玉米色的頭髮上戴著一頂大草帽。瑪琳娜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那女人朝她做了個飛吻的手勢,慢慢放下手也報以會心的一笑,然後遲疑了片刻,轉身翩然而去(她的披肩在風中飛揚)。

幾天後她們又見面了。那是一天下午,瑪琳娜在家枯坐了八個小時後(學習英語、背誦台詞),出門到離杜邦街不遠的唐人街閑逛。不知不覺中,她轉進了一條掛滿燈籠的小巷。巷中縈繞著絲絲縷縷的音樂,兩邊金碧輝煌的茶樓陽台上不時爆發出喧囂的尖叫聲。小巷中每家店鋪都裝飾著三角旗。從敞開的店鋪門口望進去,能看見亮堂的屋內雜亂無章的擺設,有牙雕、紅漆盤、瑪瑙香水瓶、鑲有珠母的柚木桌、檀香木盒、油紙傘和山水畫。她身邊的苦力穿著藍色的短夾襖走得飛快,倒是幾個紳士悠閑自在,他們穿著淡紫色的印花長衫和走起路來沙沙作響的絲綢褲,頭上的長辮子還扎著櫻桃紅色的絲繩。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跟著兩個婦人。瑪琳娜停下來站在一邊艷羨地打量著她們。她們頭髮梳得溜光,手腕套著玉鐲,由丫鬟攙扶著。她的目光隨意地滑落到她們寬大的裙裾下面,看見三寸金蓮繡花鞋。她記得曾經在書中得知,這是中國的習俗,尤其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很小的時候就被破壞腳骨的生長,纏上布條,讓腳趾和後跟長到一起,直到她們長大成人。想到這裡,她只覺得一陣噁心,口中一片酸澀,恐懼直灌心中。

「你怎麼啦?要不要找個醫生?」身旁有人問她。她極力剋制,不能暈倒;問話的就是幾天前她從窗口望見的那個年輕女人。

「啊,又是你。」瑪琳娜軟綿綿地說。她竭力抑制住又一陣噁心,艱難地笑了笑。她看見自己的笑容產生了奇妙的影響,年輕的女人上前幫忙,迅疾地衝進一間鋪子,拿了一把白羽毛扇出來,使勁地朝她臉上扇著風。

「我沒病,」瑪琳娜說,「只是看見兩個中國婦人……兩個——」

「啊,小腳婦人。我第一次看到她們的時候,胃裡也一陣難受。」

「你真好,」瑪琳娜說,「我好多了。」

年輕女人陪她回到她的住處,她們已彼此加深了了解,似乎找到了知己。我為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候向窗外看呢?她在信中問亨利克。為什麼我會對她笑呢?這說來真有點浪漫。那時候我可沒有聽到她那圓潤的女低音,沒聽見她天籟般的發音啊!是的,親愛的,這的確有點浪漫。在美國整整一年了,我第一個鍾情的對象竟然是個戴著傻乎乎帽子、披著嗶嘰披肩、喜歡發號施令的野丫頭。她還說她養了一隻寵物,一隻已經長成的小豬。不過你知道,柔美流暢的聲音對我特別有誘惑力。

新朋友羞答答地告訴瑪琳娜,她的名字叫米爾德蕾德·科靈格蕾。她還稱讚瑪琳娜已經掌握了英語語法和辭彙,斷言這是公正而又專業的評判,因為她是一位語言教師,一直在給諾布山上那些豪門貴婦傳授演說術。

瑪琳娜告訴科靈格蕾小姐,她只有兩個月時間準備試演。她要讓巴頓先生看看自己的本事。

「『先生』,」科靈格蕾小姐說,「不是『獻身』。」

瑪琳娜請她輔導英語,科靈格蕾小姐爽快地答應下來。為了表示感激,瑪琳娜象徵性地支付了點薄酬(她沒有錢)。科靈格蕾小姐每天早上八點準時到她的住所來,幫助她用英語扮演角色。她們並排坐在門廊靠窗的活動桌子旁,一字一句地練習台詞,尤其注意那些需要重讀的母音和精心雕飾的輔音,反覆斟酌一整段台詞,直到兩人都滿意才罷休。瑪琳娜在劇本上標滿了停頓、重讀、換氣符和發音記號。然後,她會站起身,在客廳里踱著步背誦台詞,而科靈格蕾小姐仍舊坐在桌邊,念著(瑪琳娜吩咐她用最平淡的語調)其他角色的台詞。她們每天在一起長時間地練習英語,科靈格蕾小姐從來沒有提過今天到此為止的請求。瑪琳娜發現她的夥伴工作起來和她一樣不知疲倦,有時瑪琳娜要一再堅持,她們才停下來出去散步。瑪琳娜沒有意識到,她在享受鄉間純樸生活的寧靜時,內心是多麼深切懷念城市生活的脈搏和氣息。

「『城市』,」科靈格蕾小姐提醒她,「不是『誠實』。」

卡普頓·扎蘭尼基經常在傍晚時分帶著一盤盤可口的波蘭菜肴來探望她。那是他教會妻子燒的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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