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磋、切點、切割、茄子。

「你在念什麼?」雅各布問。

「切磋、切點、切割、茄子。你用不著全念。最關鍵的是茄子。念茄子這個詞口形很漂亮。不過,一開始念切磋、切點、茄子要容易一些。都準備好了嗎?」

攝影師將相機安放在房子後面繁茂的橡樹旁邊。

「準備好了。」瑪琳娜說。她離相機有二十英尺遠,兩手放在皮奧特的肩上。波格丹、朱利安和旺達站在她右邊,達努塔、西普里安和小姑娘們站在左邊,每個小姑娘都抱著一隻小兔子。

攝影師把平頂的西班牙帽(帽子用帶子拴在下巴上)往後一推,躲進黑色的布簾,不一會兒又探出頭來。

「能不能找一些箱子,讓後排的人都站在箱子上?」

「阿涅拉,找些東西來,你和後面的人站高一些。」瑪琳娜用波蘭話說,沒有轉身。

「讓我來,」里夏德說,「穀倉里就有需要的東西。」

小姑娘放下手中的兔子,跟在他們後面奔跑。皮奧特先跑到穀倉,他和里夏德推著一輛獨輪車回來,車上裝滿牛奶桶,阿涅拉高高地坐在牛奶桶上。巴巴拉、亞歷山大、里夏德、雅各布、阿涅拉都在第二排各自的位置上站好。

「還記得我告訴你們的東西嗎?」

「切磋、切點、切割、茄子,」皮奧特喊道,「切磋、切點、茄子——」

「好極了,小夥子。現在讓爸爸、媽媽,還有朋友們一起念……」伊萊扎·威辛頓審視了一下整個人群。「睜大眼睛,對了。讓我現在看看你們愉快的表情。有這張照片留作紀念,你們將來會感到非常高興。」

他們將來會感到非常高興。這是三月一個炎熱的下午,陽光耀眼,照片將為過去的時光留下深棕色典雅的記憶。這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的形象。年輕,看起來多麼單純。那麼特別。瑪琳娜身著西部拓荒者的服裝,一件深色的印花布外衣和長長的罩裙,頭髮從正中分開,挽成髮髻緊緊地攏在腦後,讓人幾乎都認不出來。波格丹穿著整潔寬鬆的燈心絨外套,下面是毛料褲子,褲腿塞在嶄新的高筒靴內。皮奧特穿著格子花呢襯衫和粗斜紋布短褲,金黃色的頭髮一直剪到耳際,梳向一邊,就像個地道的美國小男孩。看,里夏德戴著墨西哥寬邊帽!「紅色短褲。」將來,里夏德會用手指撫摩著照片,回顧自己褪色的目光,對妻子(他第二個妻子)說:「有風紀扣帶風帽的法蘭絨襯衫,那可是我最喜歡的。猜猜一共花了多少錢?就一美元!」阿涅拉將回憶起穿上帶兜的白色圍裙時興奮得發抖的感覺,那是一周前瑪琳娜給她買的。

「我想我們的表情都很愉快,」波格丹說,「不過,你才是攝影師呀。」

「愉快就好。如果懂我的意思,帶一絲朦朧的意味。我一般不要求農戶做出這種表情,不過在我看來,你們跟我在這裡看到的其他人不同。」她看好在相機後面的位置,走到達努塔跟前。「可以給你整理整理嗎?」她將達努塔的無邊女帽扶正,然後又回到相機邊檢查了一次。「要不就是你們人太多。好了,顯得自然一些。我的意思是,不要太隨便,不過略微有些走神,就像非常開心似的。我經常說,人偶爾看起來太古板。你說你們是從哪個國家來的?」

「波蘭。」波格丹說。

「噢,天哪!你們都從波蘭來?」

「都從波蘭來。」雅各布說。

「是這樣的,什麼樣的人都想到美國來,真是有意思。我是說,我從來沒想過到波蘭去,波蘭離俄國很近,是吧?」

「很近。」西普里安說。

「俄國土地遼闊,就像美國一樣,對不對?不過我想你們國家肯定也非常有趣。所有那些小國家肯定都值得去看一看,拍一些漂亮的照片。也許有一天我要到歐洲去,我有的是時間。我要像在這裡一樣,趕著馬車到處走走,想停就停,想在哪裡拍照就在哪裡拍照。你們認為人們會笑話我嗎?他們會說,加利福尼亞來的那個老傢伙是誰呀。沒關係,我會瞪他們兩眼,讓他們知趣。」她笑了起來,指著瑪琳娜。「我看見你笑了。」

在自己社區照一張相,這是瑪琳娜的主意。她在《阿納海姆周報》上看到這樣的廣告:

攝影藝術家

伊萊扎·威辛頓夫人

精益求精的玻璃干板照相和達蓋爾銀板照相!

威辛頓夫人將在阿納海姆農場主旅館九號房間

服務一周,

技藝精湛,包君滿意。

保證惟妙惟肖。

價格公道,歡迎垂詢。

「留下你的玉照,轉眼人老珠黃。」

瑪琳娜派里夏德到村裡拜訪威辛頓夫人,詢問她是否可以到村子外面來,給十四個人照張相,其中有三個是孩子。里夏德趁機和那位小學老師親熱了個把鐘頭,然後才漫步到了旅館。旅館入口處有一輛馬車,馬車上的招牌畫的是安放在三腳架上的照相機,車上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結實女人,頭戴寬邊牛仔帽,身穿寬鬆的羊駝呢外套。

「你肯定就是赫赫有名的威辛頓夫人。」里夏德說,用指尖碰了一下墨西哥寬邊帽。「沒想到你在室外曬太陽。」

他說明了來意。她對他解釋說,在屋裡等客人上門太無聊。「我靠陽光生活,我為陽光而活。」她同意第二天將流動照相室搬到農場來。

波蘭定居者對這樣一個獨立的美國女性感到著迷。但是,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卸下一個又一個的箱子,裡面裝著易碎的玻璃盤,裝著化學原料的袋子、瓶子,摺疊起來的三腳架,還有她所謂的「寶貝」,即費城的照相機箱。她支起深色的帳篷,把鹽、感光乳劑放在帳篷里,安頓好清洗感光碟和顯影盤的水槽,打開三腳架裝好照相機。除了讓人取水裝滿水槽,好清洗五乘八英寸見方的玻璃盤之外,她什麼事也不讓男人幫忙。朱利安告訴她,到美國當農民以前,他在波蘭是化學教師。她聽了臉上露出喜色。「啊,對了,」威辛頓夫人說,「照相就是化學,沒別的,是不是?」她將感光鹽塗在一張玻璃上,然後覆蓋一層火棉,邀請朱利安窺探狹小黑暗的帳篷內部。作為回報,朱利安向她提出一些頗有見地的問題,如為什麼火棉比塗在玻璃上的白阮更好些,並恭敬地表示擔憂,說火棉的主要成分是硝酸鹽纖維素,很容易爆炸。(「不錯,我們又把它叫做槍棉。」她興緻勃勃地說。)雅各布透露他不僅是農民,而且也是畫家;因此也被邀請加入。「照相當然也是繪畫,」她說,「用光線進行繪畫。」她告訴雅各布,她有一對莫里森鏡頭,照出的相片比任何畫家筆下的畫都要逼真。

她說她家在艾奧尼市,北方山區中的一個小村子。家裡有一家照相館,但一年裡有好幾個月她都在外面,趕著車四處顛簸,尋找上相的懸崖峭壁,深山峽谷,奇特的岩石和赫然聳現的仙人掌。在巡迴生活中,路過村子時她也停下來給人們照照相,賺點錢作為補貼。「最好能遇上婚禮或葬禮。」她說。既然好長一段時間阿納海姆既沒有人結婚,又沒有死人,在照完這張相以後她就要上路了。

她告訴他們,她已經來來回回在美國旅行了好多遍。

「就你一個人?」巴巴拉問道。

「你就不怕嗎,威辛頓夫人?」達努塔問,「我會非常害怕。」

「從來不怕!」

「如果有助手跟你一道,」里夏德說,「你肯定會安全得多。」

「我有手槍,我知道怎麼用。」她拍拍屁股上的槍,回答道。

照完相,他們請她留下來吃午飯。她說她最高興的時候就是爬上馬車開始新的旅程。「我的靈魂躁動不安。」她說,「調合感光鹽、火棉,準備盤子,取景前集中注意力觀察對象,這些事弄得我煩躁不安。好在每天我都能通過鏡頭看到一些新東西。」她接受了邀請,進屋喝了一杯茶。(「你們沒有威士忌,是吧?你們當然沒有,你們喝伏特加,就像俄國人一樣。」「應該說俄國人像我們一樣,喝伏特加。」西普里安說。)一旦在客廳坐下來,看見沙發旁邊擺放著杯子和威士忌酒瓶,她似乎願意多呆一會,聊聊天。「我特別留心那位夫人,我拍第一張相的時候,她擺出了一副特別優美的姿勢」——瑪琳娜笑了笑——「而且,只要她情願,她總是笑得那麼迷人。當然,很少有人想要一張自己微笑的照片。在傳統的肖像畫大師的作品中,只有小丑和傻瓜才會笑。因為我們極力想讓人銘記自己,希望流芳百世,所以照片應該表現出人的本質,人的本質暗示安寧。」

「狗也要笑,威辛頓夫人。達爾文先生就從中得到啟發。」

「非常正確。但是狗的笑意味著什麼呢?它感到高興?或者只是想討好主人?狗可能是在裝模作樣。」

「人們笑的時候意味著什麼呢?」里夏德問,「也許我們都是在裝模作樣。」

「我想,」旺達說,「我們——」

「旺達,聽人家講,」朱利安說,「求求你,別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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