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亞。聖安娜,河流;海姆,家。阿納海姆。德國人。是二十年前從舊金山南下的貧苦德國移民,到這裡來定居,種地,生存繁衍。遲鈍節儉的德國鄰居。他們驚奇地發現我們有這麼多人,在小鎮邊上共住一棟房子,而彼此間卻沒有血緣關係。他們問我們帶了多少支槍,問我們是不是屬於同一個宗教派別,問我們的男子是否能夠幫忙重新開鑿一條灌溉渠。他們問皮奧特是否要上學,問是不是要把他留在家裡,幫忙做些農活。皮奧特當然要上學!房子不是用土磚,而是用陳舊的楓樹木板建成,小得可憐,天知道朱利安和里夏德是怎麼考慮的!除了廚房之外,每間房都鋪有地毯,這顯然是美國的風俗。不錯,我們要在這裡共同開創新生活。毫無疑問。除了地域遼闊,美國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是,既然周圍一片空曠,我們住得如此擁擠就顯得有些荒唐……

眼前是一片令人鼓舞的景象,東面是聖安娜山脈,再往北、再往東是聖貝納迪諾山。房子的兩側和後面是松樹、加利福尼亞月桂、無花果樹和一棵生機勃勃的橡樹。遠處是牧草叢生的曠野,一堆堆的乾草和玉米在太陽下晾曬,葡萄園向遠方延伸。從房子放眼望去,到處是一片壯麗的景色。但近處的景緻可有些讓人泄氣,前面是用柵欄圍起來的庭院,裡面有柏樹、蓬亂的雜草和零零星星的一些薔薇;瑪琳娜說看起來就像一片疏於看管的小墓地。

「媽媽,這是墓地嗎?當真是墓地嗎?」

「哦,皮奧特,」她笑著說,「別把我說的每句話都當真。」

但是,他們就聽她的話,大家都聽她的話。他們在等她的暗示,等她的提醒,等她用毫不動搖的熱情去感染他們,使他們堅強起來。她辦事果斷確切,自我專註,對他們偶爾表現出的懦弱很不耐煩,對於意志薄弱,她幾乎無法掩蓋自己的惱怒。他們已竭盡全力,但她仍然沒有完全感到滿意。特別是她的沉默,既令人仰慕又令人害怕。她總是置身於一般的閑聊之外,對那些瑣碎的念頭,精於世故的小聰明,或者是明知故問(所有問題都是如此),她從不答理,甚至充耳不聞。他們不想到其他地方去,只想讓她高興,只想和她呆在一起,去實現她的夢想。

但是,在這麼狹窄局促的舞台上怎麼能營造出一個烏托邦的大家庭呢?目前只能暫時將就,忍耐對付。早年瑪琳娜隨海因里希的劇團在波蘭一個小鎮一個小鎮地巡迴演出時(那些光禿禿的舞台,搖搖欲墜的房屋),練就了一身應付艱難環境的本領,眼前的困難很快就會緩解。不錯,在他們到達的第二天早上,瑪琳娜就向大家承諾,他們要修建第二棟磚房,她和波格丹將到村裡去,請墨西哥工人來幫忙。在此期間……達努塔、西普里安和他們的孩子必須住最大一間卧室,她和波格丹住第二間,旺達和朱利安住三間房子中最小的一間。皮奧特睡客廳里的沙發,阿涅拉睡廚房角落的旅行床。巴巴拉和亞歷山大勇敢地接受了瑪琳娜的安排,到牲口欄不遠的儲藏室去住,將雜物、樓梯、釘子桶、油漆桶、車床、榔頭、鋸子等,統統放在穀倉里。瑪琳娜希望開始的幾天能獨自到穀倉去睡。她心裡挺羨慕那個地方,離動物、農具和乾草棚都很遠,布置得又舒舒服服,有地毯、馬鞍、席子、馬具和郊狼的頭蓋骨……不過,不行,她不能這樣對待波格丹。況且還有兩個單身漢,里夏德和雅各布要睡在穀倉。

初來乍到,他們把打開行李、照顧三個孩子的工作交給了阿涅拉,隨後就跟佃主到田間去看了看。第一天結束的時候,他們覺得通過自己的五官和身體已經熟悉了周圍環境。鼻孔里充滿了牲口棚和莊稼地里刺鼻的氣味,腳下踩著濕潤的土地,手指觸摸到結滿葡萄的枝條,跪在水渠邊用手划過流水。透過葡萄園望去,大自然好像是全副武裝,在靜候拼殺:遼闊肅穆的平原上長著星星點點的仙人掌和灌木,萬籟俱寂。他們仰望湛藍的天空,注視著夕陽徐徐西沉,慢慢接近山巔,渴望在寧靜之中盡情地感受新的印象。他們沒有什麼深謀遠慮,只想靜坐在椅子上,凝視著天花板,要不就到綠樹成蔭的公園裡散步。他們東離西散,一個個漫步進入荒漠。

眼前的景象奇特得令人敬畏,即使是巴拿馬地峽布滿沼澤的叢林也沒有給他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有生以來,他們還沒有領略過這番景象。他們不是把眼前的一切當做風景來欣賞,而是身臨其境,走在這片土地上。大地一片蒼白,天高地闊,一馬平川;他們從來沒有今天這種頂天立地、生機勃勃的感覺。聖安娜灼熱的風吹拂著身上的皮膚,耳朵里只有自己奇特的腳步聲,讓人心曠神怡。一停下腳步,他們就能聽見一陣嘶嘶聲,一種滿身鱗片、顏色跟沙漠一樣的東西急促地穿過布滿卵石的地面。是滑溜溜、長著毒牙的東西(一條蛇!),不過,它只是從腳下迅速逃離。在這裡,幾乎所有的東西都相距甚遠:絲蘭樹編織成沒精打採的哨兵,龍舌蘭花像一束束懸垂的矛,還有一簇簇刺梨,彼此遙遙相望,形態各異,毫不相干。孑然一身,形影相弔。他們仍有一絲危險的感覺(那是不是一隻蠍子?),他們加快了步伐,似乎不久就可以到達某個地方。天氣晴朗,山巒顯得很近,但這是騙人的假象。他們轉過身,看看已經走過的距離,綠色世界現在看起來多麼渺小。他們沉醉在明晰的感覺之中,繼續前進,走哇,走哇,而山巒絲毫也沒有顯得更近。恐懼早已消失。眼前出現一片純凈的景象,一望無際的荒漠最初似乎像是威脅,隨後變成刺激,變得麻木,變成全新的覺醒和激勵。他們開始體驗到荒漠喚起了一種真正虛無的感覺。無聲,無味,單調枯燥,荒無人煙的景象,在每個人心裡產生了同樣的效果,產生了一種令人心醉而又孤寂的印象;逐漸,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積極,願意體驗孤獨的願望。大家都有瑪琳娜一樣的渴望:獨處一地,完全孤寂(如果我,或者她,或者他?……);沒有巧合,不用感到內疚,任憑自己想像:就在廣袤的荒漠之中,自己的至親至愛突然消失。想像難道不就是慾望?他們須臾屈從於麻木不仁,然而,某種更深刻的恐懼使他們立刻從麻木的感情中解脫出來。這是心靈的凈化和磨鍊。是轉身返回的時候了,該重新返回潮濕的土地,返回濕潤的生活了。

人在漫步的時候,滿腦子一片茫然。他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與眾不同,她沒有墮入饒有興味的危險幻想。里夏德和朱利安曾警告大家,千萬別靠近仙人掌,但旺達實在剋制不住好奇心,還是碰了一下形同絨毛、狀似海狸的仙人掌。「仙人掌看起來沒有刺呀。」她號啕痛哭。「我怎麼知道仙人掌長滿這些可怕的——」她嗚咽著說。「但是,你非得用雙手去摸嗎,旺達?難道你就非得用兩隻手去摸?」朱利安怒氣沖沖地問。他把她帶到門廊邊,找來鑷子和蠟燭。「除了你,世界上誰也不會想到要去碰仙人掌,而且用兩——」朱利安嘆了口氣,退到旺達身後,摟住她的肩膀,雅各布和達努塔花了一個小時才把她手指和手掌上一百多根細如絨毛的刺挑乾淨。旺達還在呻吟,人們清楚地聽見附近又傳來一聲尖叫,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又有人被仙人掌扎傷了。「夫人!夫人!」瑪琳娜趕緊跑過去。結果發現阿涅拉被三個巨大的紫色茄子絆倒在地。茄子就像三顆肥胖的炸彈,落在屋子後面。阿涅拉拚命掙扎著,想站起來,但茄子緊緊地連在硬邦邦的地上。里夏德用獵刀砍斷粗得像繩索一樣的茄子藤才把茄子解開。

他們興高采烈地準備著新生活開始的第一頓晚飯。在院子里生火烤茄子,烹調從村裡買來的食品。明亮純凈的天空變得越來越暗,暗黑的夜空上掛著閃爍的星星,比在扎科帕內看到的星星還要明亮。如同鑲嵌在烏檀木上的一樣,雅各布說。達努塔和西普里安回到屋裡,西普里安去取波格丹在波蘭買來的望遠鏡,達努塔讓兩個小姑娘上床睡覺。沒人理會皮奧特,他也樂得沒人催促他上床睡覺;他站在門廊上學郊狼叫,還回應郊狼的嗥叫。不一會兒,大肚子的蚊子把大夥一個一個趕進屋,這種蚊子甚至可以叮透衣服,這使大家在第一天晚上受盡折磨,睡不好覺。隨後幾周也不例外。即使沒有蚊子他們也不可能睡好,大夥為自己勇敢的行為感到特別興奮,不時被離奇的噩夢驚醒。朱利安夢見旺達淌著鮮血的雙手,里夏德夢見自己的獵刀,阿涅拉夢見從未見過的母親,她就像孤兒院里的聖母馬利亞;她經常夢見母親。皮奧特夢見死人從墳地里爬出來,把屋子團團圍住。波格丹夢見瑪琳娜離開自己,投入里夏德的懷抱。而瑪琳娜夢見在一個星期前終於見到的艾德溫·布斯。「憲法號」在舊金山靠岸幾個小時以後瑪琳娜就得知,著名演員布斯正在加利福尼亞劇院演出。第二天她就觀看了布斯扮演的夏洛克;兩天後她又觀看了他扮演的馬克·安東尼。她沒有失望,她因崇拜而流下了眼淚。在夢中,布斯彎下腰,雙手捧住她的臉,向她訴說著哀傷的故事,訴說著無可挽回的傷心事,訴說著某個死者的故事。她想撫摩他的肩膀,他的肩膀也顯得那麼悲傷。隨後,他們騎上馬,並肩前行。但她的馬出了問題,她的馬太小了,小得不能再小,她的雙腳都拖在地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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