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澤西州霍博肯

美國

一八七六年八月九日

親愛的朋友:

對了,一封信。你一定在想她已經被美洲大陸吞噬了。這封信我在腦海里構思了好些天,一路上所見所聞太多了,我沒法一一回憶起來。我首先想到的是什麼呢?是在華沙的最後一段時光。是在火車站上你那悶悶不樂的臉。我看不見熙熙攘攘的人群,聽不見那些學生向我唱起的愛國歌曲。我看見的只是朋友的悲傷。親愛的朋友。我保證過我們不會失去聯繫。在我的心目中你是那樣親切,而且永遠如此。不過,我是不是想念你呢?我要坦誠相待,講心裡話,如果對你都不能講心裡話,我還能對誰講心裡話呢?不,現在還不。看見你垂頭喪氣,在火車開動前離開站台,我心裡輕鬆了許多。又少了一個心理負擔:你的悲傷。你想讓我也像你一樣,鬱鬱寡歡,相信生活不可能從頭開始,相信我們都無法擺脫現實生活的桎梏。但是,亨利克,我不接受這種觀點。我能夠改變,我知道我能夠改變。我現在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你會說,這不過是演員的幻覺:經常變換角色,穿上其他角色的服裝。好吧,我會讓你明白,即使在舞台之外,人也可以變化!

我離開以後你是不是又去喝得爛醉?你肯定去喝酒了。你是不是對自己說我的瑪琳娜永遠拋棄了我?你肯定說過。不過,雖然誰也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見面,但我並沒有永遠拋棄你。我離開波蘭你感到沮喪,覺得更加離不開我。在記憶中你會誇大我的魅力,忘記我的存在給你帶來的痛苦,忘記可憐的愛慕帶給你的痛苦。你的思念一直跟著我:她上了火車,她上了輪船,現在到了美國,她已經在無法想像的景緻中開始新的生活,她把我給忘了。不久,你會感到氣憤。也許你現在就很生氣。你會感到衰老,然後想到,她也要衰老。要不了多久,她就會人老珠黃。這樣想你會高興一些。

如果可以讓你好受一些,那你就想像:火車駛出車站,我關上包廂的門,脫下手套,摘下帽子,從水罐里倒出一些水,用濕毛巾捂住臉。這會把臉上化的妝全毀了,顯露出眼睛下面粗黑的環形線條,顯露出從鼻子延伸到嘴角的線條。我頹然倒在椅子上,不住地顫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那麼多的告別場面!你是否意識到,那些告別的場面險些讓我放棄了計畫?在帝國劇院告別的當天下午,年輕的演員含著眼淚擠在光禿禿的舞台上;傍晚時分我離開劇院,一大群戲劇愛好者圍在舞台門口,臉上帶著責備的神情;最後幾天他們雲集在我寓所下面的人行道上。報上公布了出發的時間,我們沒法保密,大學生排著長長的隊伍,一邊喊著口號,一邊唱著歌,一直將我們的馬車送到火車站。在上火車的時候,一個大學生送給我一個扎著紅白絲帶的花環,上面寫著:「獻給瑪琳娜·扎溫佐夫斯卡——波蘭青年敬獻」。「他們想讓我感到內疚。」我對波格丹說。「不對,」他回答說,你知道他是多麼溫文爾雅,「他們想讓你感到他們的愛。」但是我想,這難道不是一回事嗎?

我不明白,我幹嗎應該為離開波蘭而感到內疚!

到達不來梅,我們旅途才開始,我已經感到蒼老了一歲。離「唐諾號」起航還有兩天時間,這兩天里我無所事事,只想好好休息休息。不要以為我生病了。沒有頭疼,一點也沒有。我感到虛弱,似乎我內心流失了某些東西。要不,我就是在準備進行最後的決戰。「你是在自我判決。」在扎科帕內你曾對我說過,「如今你感覺到有責任進行到底。」不是這樣,亨利克。如果說受到驅使,我承認。如果說是責任,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不過我的確不知道到最後我會不會動搖。也許我還在想某個人會阻止我。也許我一直都認為某個人會來阻止我。很多人都極力阻止過我。很多人,其中包括你,都提醒我要考慮自己的身份,瑪琳娜夫人對他們太重要了,他們不能沒有她。要不,瑪琳娜夫人對戲劇舞台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甚至對波蘭這個國家都至關重要。而她想要的只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在不來梅我還得承受最後一次告別的場面。想阻止我前往美國的最後一次嘗試。他在科迪莉亞旅館等候我,我只同你一個人談他的事。而且還捧著鮮花!他不是什麼崇拜者,不是一般的年輕人,戴著學生帽,在大廳徘徊,將鮮花塞給我。他是一個板著面孔的老人,頭戴一頂古怪的氈帽。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些。波格丹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樣,搶先接過鮮花。直到他開口說話我才認出他來。「歡迎到不來梅來。」他就講了這麼一句話。這怎麼可能,亨利克?他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變化。

等我回過頭,他已經消失了。皮奧特在我身後,跟旺達在一起。我渾身哆嗦,臉色肯定很蒼白。我回到櫃檯跟前,跟波格丹在一起,我感覺到聲音已經沙啞。在櫃檯我們發現有些信件:朱利安寫給旺達的信,朱利安和里夏德寫給我們的信,最後一封信寄自紐約;波格丹姐姐寫給他的信,他姐姐當天下午到(她執意要來送行);不來梅莎士比亞協會寫給我的信,希望我光臨某些前途無量的年輕演員的朗誦會,朗誦《裘力斯·愷撒》;還有戴氈帽的老人留的口信。他從德國報紙上得知我要去美國,打老遠從柏林趕來,說要看看皮奧特。當然,我沒法剝奪他向兒子告別的權利。

你想像得出這次會面給我帶來的恐懼嗎?但是我更害怕做個懦夫;這一點你也了解。我按門房的要求,留下便條,約定第二天下午在附近的威悉河散步時見面。波格丹竭盡全力安慰他的姐姐,可憐的伊莎貝拉。我告訴波格丹,說要帶兒子出去散步,又對皮奧特說要去見外婆的一個老朋友。(別指責我又重提舊事,亨利克!)當然,他又遲到了,隨後一言不發,撲向孩子,把皮奧特擁抱在他那件舊外衣里。皮奧特自然要大嚷大叫。我讓女僕把皮奧特帶回旅館。海因里希沒有反對。他連句再見也沒說,也沒有充滿父愛的眼神。他仍然那麼殘忍,亨利克,這個呆板、悲哀的老人。隨後我們繼續散步,但我們無法肩並肩地交談。「什麼?」他老是問,「什麼?」「你是不是聾子?」我說。「什麼?」我們到阿爾特曼肖霍一家咖啡館,在臨河的窗邊坐下。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不允許他指責我。「指責你!」他大聲嚷道,「我幹嗎要指責你?」我說也不允許沖著我嚷嚷。「但是,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他哀訴道,「你看得出來,我的耳朵不好。」接著他描述了他這些年在柏林的生活,談到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如今患了胃癌的女人。「不久我就會完全無依無靠,孑然一身。眼看就要孤苦伶仃了,老扎溫佐夫斯基。 」他也在指責我拋棄了他?我問他是否需要錢,他做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最後還是接受了我的錢。是的,他的確想動搖我的決心。起初他說海上旅行有多麼危險,好像我一點也不知道似的,甚至提醒我「唐諾號」的姊妹船「莫瑟爾號」去年遭到襲擊的情況。你還記得當時的報道嗎?就在輪船即將駛出不來梅港的時候,炸彈提前爆炸,炸死八十九人,炸傷五十個乘客和船員。然後他鄭重其事地預言,說我不會喜歡美國的。美國不尊重文化,誰都知道,戲劇對美國無足輕重,美國人喜歡的是粗俗的娛樂,等等。我向他保證,我到美國不是去尋求我留在歐洲的東西,完全不是。最後他聲稱,我無權剝奪他和兒子見面的權利,聽他的口氣,好像他真關心過這個孩子!他喋喋不休的談話顯得虛弱無力,完全沒有了原來講話的氣勢。他一陣陣地乾咳,不斷用手指梳理稀疏灰白的頭髮。我不認為他真相信能阻止我。他只是要表現一番。他想得到我的憐憫。他真夠可憐。我沒有憐憫他。我總算擺脫了他。

然而,在這個時候我意識到我曾經真正愛過他。也許我對其他人從來也沒愛得那麼深切。我愛他,是因為想出人頭地,想在世界上成就一番偉業。

即使是這個可憐的傢伙也沒能破壞我上船時興高采烈的心情。

海上航行確實有危險,但不是海因里希所說的那種危險。海面平靜,船上居住的條件舒適,雖說輪船顯得有些小。我認為船的確很小,而且已經營運了十年。不過,德國人對旅客曲意逢迎,似乎想讓你忘記他們發號施令的嗜好。船長得知我是名演員,波格丹又是伯爵,便百般呵護,關懷備至;好像讓你覺得,北德意志勞埃德公司整個船隊風雨飄搖的聲譽全都仰仗我們的感覺。遠洋輪上的生活單調枯燥,既組織嚴密,又閑散無聊;起初,我對這種生活感到惱怒。懶散不是我的優點。 但是,長時間的海上旅行卻有著一種特殊的魔力,最終使我屈從。我變得很不合群,特別是在正餐時間,甚至不願跟自己的同伴交往。此時人們很有必要談論一些輕鬆的話題,聽聽比才 和瓦格納 的弦樂三重奏。而我寧可與大海交流,大海讓我想起空曠無垠的宇宙。

我一次又一次被吸引到高層甲板上,靠著欄杆俯瞰洶湧起伏的海水。靠近船體的海水渾濁發綠,遠處的水色像失去光澤的白蠟。偶爾也能看見其他船隻,但離我們很遠很遠。即使長時間注目遠眺,這些船似乎也沒有移動,像是被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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