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實現移民的夢想,里夏德和朱利安首先出發,在歐洲大陸的西海岸尋找一個落腳點。六月底他們到達利物浦,港口內停泊著著名的遠洋輪,印有白色五角星的紅色燕尾三角旗迎風飄揚,每周四就有一艘開往紐約。據廣告宣稱,白星輪船公司橫跨北大西洋的六條船是最豪華、最快捷、最安全的遠洋輪。他們訂票將要乘坐的那艘「日耳曼號」,是取代一八七三年沉沒的「大西洋號」最近才建造的新船。「大西洋號」在整個航行途中,致命的狂風一路肆虐,好容易才盼到風平浪靜,不料輪船又一頭撞上新斯科舍海岸的花崗岩而沉沒,成為十九世紀最慘重的橫跨大西洋的海難。船上五百四十六人遇難,是「德國號」遇難人數的十二倍。「德國號」屬於北德意志勞埃德公司,六個月前從不來梅港出發。

「你知道,」里夏德說,「如果我能大難不死,我倒寧願經歷一次海難。」

「我寧可在陸地上冒險。」朱利安說。

到美洲去的波蘭人通常從不來梅港出發。他們倆不去不來梅而是從利物浦出發,這是朱利安的主意。朱利安曾經在英格蘭呆過一年,學會了一些英語常用語,能彬彬有禮地交談。英語雖很少變格,也沒有陰性陽性的區別,卻不容易學,而掌握英語又非常重要。里夏德很少出國,在過去幾個月中一直刻苦學習英語;他到過維也納、柏林和聖彼得堡,這些都是波蘭統治者的首都。里夏德什麼都想嘗試,卻沒有到過英國。

在長途跋涉到異國他鄉的旅途中能有個伴,里夏德自然很高興。他不想獨自承擔責任。但是,朱利安和藹可親,關懷備至,幾乎到了殘酷的地步;這讓里夏德非常反感。朱利安比他大十歲,有豐富的旅行經驗,他不由分說,一手包攬了大小事務:向里夏德介紹英國早餐如何豐富,描述英國工人階級的境況如何悲慘,解釋交通運輸和工業中越來越廣泛地使用蒸汽動力帶來的變革。此外,他還把錢送到滑鐵盧街一家經紀人的辦公室,訂購了兩張「日耳曼號」的頭等艙船票。里夏德曾經提出旅途中可以稍微節省一些,不要乘坐「日耳曼號」,因為「日耳曼號」和其他開往紐約的快輪不同,上面根本就沒有二等艙。但朱利安依然我行我素,自有主張。「到了美國我們自然會節省的。」他揮了揮手說,似乎里夏德是個波蘭的鄉巴佬(當然他自己絕不會是),是他的小學生,是他溫順的妻子旺達!里夏德曾經聽見過朱利安用類似的口吻,像訓斥學生一樣居高臨下地對妻子講話。到了碼頭上船的時候,里夏德發誓,這種狀況必須改變,一定會有改變。豪華的遠洋輪有四根高大的桅杆,兩根粗短呈鮮肉色的煙囪,煙囪黑色的頂端向船尾傾斜。水手在高聲嚷嚷,移民們一個個膽戰心驚,一言不發,背著被褥,提著藤條箱、紙板箱,沿著陡直的鐵梯被帶到輪船底艙。是改變自我的時候了,要使自己見多識廣,足智多謀。怎樣想像自己,你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里夏德自言自語。要敢想。要把自己想像成更優秀的人,想像成自己並不是(現在還不是)的人。他就要前往的國家不就是預示著真正的自由嗎?

里夏德的父親是個職員,祖父母都是農民。他深切地感受到,行為舉止和圓滑世故在人們印象中所起的作用,他不想降低自己的行為標準。他從書中得知(在這個問題上旅遊者的意見完全一致),在新的世界中溫文爾雅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他觀察搬運工把箱子和皮箱扛上過道,朱利安給了幾枚硬幣做小費,一個結實的傢伙把東西從船中央搬到他們的船艙,朱利安又給了幾枚硬幣。對於初次在外旅行的人而言,給小費真是件頭疼的事。一上船,朱利安就知道該在什麼地方安頓下來,知道在日後的八天航行中該上哪兒吃飯。這傢伙對船上的布局怎麼會了解得如此清楚?他跟在朱利安後面,準確無誤地走向大廳。(「這是餐廳。」他告訴里夏德。)大廳是一間巨大的圓頂房屋,一直延伸到船的兩側,牆體面板是雀眼楓木,壁柱是橡木,上面鑲嵌紅木;大廳內有兩個大理石的壁爐,另一頭擺放著一架碩大的鋼琴,四張條桌,周圍是裝潢精美、帶扶手的椅子,椅子都固定在地板上。在入口附近,十多個乘客圍著樂隊指揮台,負責的是滿臉鬍子的男子,一身黑色的制服格外引人注目,袖子上有兩道金色條紋,中間是白色鑲邊。「他是船長嗎?」里夏德低聲問,有些魯莽。「他是乘務長。」朱利安回答。

朱利安在安排好他們的座位以後,便回到船艙去打開行李。他們的座位在二號桌。朱利安走後,里夏德把自己的座位換到了三號桌,然後才回到船艙。朱利安再次提醒他,一旦離開波蘭,在介紹認識女士的時候,男子不能馬上親吻她的手(「恐怕這會被看成是過時的舉動,特別是在美國」)。朱利安已經流露出對舊世界的眷戀,似乎為了掩蓋懷舊之情,他表現出一副對新世界如魚得水的感覺,迅速將里夏德的注意力引向設計精巧的摺疊洗臉架,還把其他一些令人愉快的東西指給他看,如煤氣燈,呼喚乘務員的電鈴;這些東西都只有在白星輪上才能找到。「現代社會的進步往往從奢侈品開始。」朱利安解釋說,「我們希望這些裝置不久就會普及,改善大眾的生活。」

「是的。」里夏德說,他在考慮如何讓朱利安接受他剛才所做的調整。

「我們該把這個箱子打開。」

「對。」

「有問題嗎?」

「你是教師,具有科學頭腦,對發明創造一類的事特別感興趣,而我是個作家。」

「那又怎麼樣?」

「我喜歡玩遊戲。」

「是嗎?」

里夏德繼續忙著打開箱子,沒有做聲。

「玩什麼樣的遊戲?」

「我正在想,」里夏德說,覺得臉上發熱,「如果你也願意玩遊戲,一個小小的遊戲的話,這就是說,我們假裝互不認識。」

「假裝什麼?」

「假裝到了華沙我們才相互認識。不,最好是上船以前才相互認識。」他小心翼翼地將朱利安的襯衫從箱子里拿出來,「你叫我基儒爾先生,我叫你索爾斯基教授;如果甲板上見面,我們就用手碰一碰帽檐,表示致意。」

「同住一間船艙?」

「誰會知道呢?就拿我來說吧,除了睡覺的幾個小時,我將儘可能呆在甲板上,要不就在船上到處看看。」

「吃飯時坐在一塊?」

「實際上,我們的座位已經不在同一張餐桌了。我要練習英語,有你在,我肯定會偷懶,老是跟你講波蘭話。」

「你是當真,里夏德?」

「當真。我要收集資料,寫美國印象記——」

「到美國還早呢!」

「船上到處都是美國人!我得跟他們交談。」

「你不是在愚弄我吧。」朱利安說,「我知道其中的奧秘。」

「什麼奧秘?」

「想撇開我自由自在地去泡妞。要不,你是擔心我這個結了婚的老傢伙,擔心我會對你的風流韻事說長道短吧?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里夏德咧嘴笑了。(拈花惹草的願望別人怎麼可能遏制?)真正的原因是他想自個兒思考,避免無話找話,非得說點什麼。然而,他也樂得讓朱利安這樣解釋。這樣一來,在旅途中他就用不著挖空心思,想法躲避咄咄逼人的朱利安。第一天用晚餐時,朱利安愉快地和一個英國中年女人交談(里夏德坐在為自己安排的桌子邊觀察),天知道他們談論的是什麼乏味的主題。第二天朱利安享用了豐盛的早餐,但中餐卻沒有露面。里夏德回船艙去探望,發現他穿著睡衣沖著洗漱槽嘔吐,槽里全是吐出的污穢,朱利安顯得無可奈何,里夏德扶他回到床上。從那以後,大部分航程都風平浪靜,朱利安卻幾乎總是感到噁心,很少走出船艙。

里夏德從不暈船,甚至在極端惡劣的天氣條件下也是如此;他覺得這似乎是個好兆頭,預示未來無限的力量。這次旅行會使我成為作家,他對自己說,成為我夢寐以求的作家。如果雄心壯志是最可靠的激勵,能激發作家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那麼,我一定要隨時捕捉生活中的浪漫傳奇,以此樹立高遠的志向。去年瑪琳娜流露出要到美國去的想法以前,里夏德在浪漫的美夢中根本沒想過到美國去。如今他認定,在美國他最終會從溫文爾雅的波格丹身邊奪走瑪琳娜的愛:在草原上或在沙漠中,也許他會從印第安人的襲擊中解救她;要麼發現甘泉,用手將水捧到她的嘴邊;要麼在陷入困境、飢餓難熬的關頭,他赤手空拳,同樣是用這雙手捕捉響尾蛇,在篝火上烤熟。如今站在這條船上,他夢想著追求瑪琳娜的前景,懷著成為作家的信念;夢想與信念交織在一起,相得益彰。他是《波蘭報》新任的駐美通訊記者,將來他發回去的文章將會成為重要的著作。他洋洋得意地把它稱做自己的第一本著作!在大學時代,他斗膽出版過兩本令人作嘔的小說,如今他早已忘得乾乾淨淨。

他從來沒有像這樣洋洋自得,真像個作家。暈船弄得朱利安苦不堪言:他肯定不想讓里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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