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過幾分,她挨了加夫列拉·埃伯特一記耳光(我沒看見),也許這才使有些事情,不,才使所有的事情(我對此也一無所知)變得更加明了。瑪琳娜從來都非常守時,她在演出開始前兩個鐘頭到達劇場,徑直走進自己的化妝室,明星的小窩,脫得只剩下內衣和胸衣,化妝師佐菲婭幫她穿上軟毛條紋的長袍和拖鞋,然後她打發佐菲婭到隔壁房間替她熨燙服裝。她將蠟燭推向鏡子兩邊,桌子上是一大堆已經打開蓋的、五顏六色的化妝瓶和化妝盒,她俯身湊近鏡子審視自己真實的面容,審視演員面具下面的那張臉;她對演員的面具再熟悉不過了。就在這時,身後的門啪的一聲打開,從面前的鏡子里,她看見兇狠的舞台競爭對手迅速向她衝來,臉漲得通紅,滿口莫須有的辱罵。瑪琳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轉過身,只見一條手臂從空中揮舞下來。她不由自主地扭曲了臉,閉緊雙眼,齜牙咧嘴,皺起鼻子。一隻戴著戒指的粗大手掌猛地打在她的臉上,火辣辣地疼。

這一切來得那麼突然,聲音那麼嘈雜。她一直緊閉雙眼,門啪的一下關上了。小屋裡到處是星星點點的陰影,噝噝作響的煤氣燈突然變得如此安靜,就像一場噩夢:近來她常常做噩夢。瑪琳娜用手捂住挨打的臉。

「佐菲婭?佐菲婭!」

房門輕輕打開。波格丹萬分焦急,語無倫次。「她到底想要什麼?假如我沒有和簡一起到樓下過道去,我一定會阻止她。她竟敢闖到這裡來撒野!」

「沒有什麼,」瑪琳娜睜開眼放下手說,「沒什麼。」她指的是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她的偏頭痛現在開始發作了;昨晚演出結束以前,她一直試圖靠意志力來克服頭痛,這是她慣用的辦法。她俯身用一條毛巾把頭髮挽起來,隨後站起身,走到盥洗盆前,使勁塗抹肥皂,擦洗面頰和脖子,再用軟布揩乾。

「我早就知道她不會——」

「沒關係。」瑪琳娜說。此刻她不是在對波格丹說話,她是在安慰佐菲婭;佐菲婭忐忑不安地站在半掩的門邊,手裡舉著熨好的衣服。

波格丹揮了揮手,讓佐菲婭進來,隨後稍稍用力把門關上。瑪琳娜脫下長袍,穿上帶有織穗的勃艮第禮服(「不,不,別扣後面的紐扣!」),在穿衣鏡前緩緩地轉了一圈,兩圈,對著鏡子里自己的形象點了點頭;然後她讓佐菲婭去修一修鬆動的鞋扣,加熱捲髮器,自己又坐在梳妝台前。

「加夫列拉·埃伯特到底想要什麼?」

「她什麼也不想要。」

「瑪琳娜!」

她撩起底下的一束頭髮,在面頰和脖子上抹上厚厚的一層珍珠粉。

「她是來向我祝福,祝我今晚好運。」

「真的嗎?」

「她真是寬宏大量,你說是吧。她原以為該由她來扮演這個角色。」

「非常寬宏大量。」他說,心想加夫列拉可不是這樣的人。

他看著她塗抹了三次珍珠粉,用兔腳 將胭脂抹到顴骨、眼下和下巴上,又描眼線;隨後一次又一次拿起海綿,把眼線擦得乾乾淨淨。

「瑪琳娜?」

「有時候我覺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她麻木地說,又用眼線筆重新描眼線。

「這一切?」

她將細駝毛刷蘸進盛著煅棕土的碟子,在下眼睫毛下畫出一道線。

波格丹覺得眼影粉用得太濃,使她美麗的眼睛充滿悲傷,要不就顯得很蒼老。「瑪琳娜,你看著我!」

「親愛的波格丹,我不會看著你。」她又將一些眼影粉輕抹在眉毛上,「你就是不聽我的話。對於我的神經質,現在你應該習慣了,這是演員典型的神經質。今天稍微厲害一些,不過這是第一天晚上的演出。別理會我。」

那怎麼可能!他俯身將嘴唇貼在她的後頸窩上。「瑪琳娜……」

「什麼?」

「你記得我已經在薩斯基定好晚宴,演出完後我們幾個將去慶祝——」

「替我叫一聲佐菲婭,好嗎?」她開始調和指甲油。

「請原諒在你準備演出的時候我已定好晚餐,不過可以取消,如果你覺得太……」

「別取消。」她喃喃地說。她正把黃色顏料、銻粉與增白粉混合起來,塗抹在手和手臂上。「波格丹?」

他沒有回答。

「我正期待著這次聚會。」她說,向後伸出手,將波格丹戴著手套的手放在自己肩上。

「有事讓你心煩。」

「什麼事都讓我心煩,」她毫無表情地說,「最好讓我自己來對付,像我這把年紀的蹩腳演員需要有一點刺激,這樣我才能保持最佳狀態!」

瑪琳娜對波格丹說謊,但並不開心。事實上在愛她的人當中,或者聲稱愛她的人當中,她惟一信任的人只有波格丹。但是,他義憤填膺,急於安慰她,這樣的好意她反倒不願接受。她認為,把這件令人震驚的事埋在心裡或許對自己更好。

人有時真需要挨一記耳光,這會使自己的感覺變得更加真切。

當生活給你幾巴掌,你會說,這就是生活。

你感到堅強。你希望感到堅強。重要的是要一往無前。

由於她心無旁騖,或者說幾乎是義無反顧,其他許多事情就沒法顧及了。如果你生性不以苦樂為意,有自尊的稟賦,努力運用上帝賦予的才能,勤奮和堅毅就會獲得回報;這是你斗膽期望得到的回報。事實上,成功常常會不期而至,比預料的來得迅速(或者你私下認為成功理所當然)。到這時你就會覺得,念念不忘自己經受的輕蔑,因委屈而悶悶不樂都顯得毫無意義。感覺受到冒犯是虛弱的表現——就像擔心別人高不高興一樣。

如今疼痛突如其來,麻木的感覺會變得清晰可辨。

你得讓理想略微飄離地面,不讓它受到褻瀆。你還得剷除不幸和屈辱的幼苗,否則它就會深深地紮根,窒息你的靈魂。

就把它看成是一記耳光吧;這不過是妒忌的競爭對手對不可企及的成功所作的瘋狂評價。成功倒可以與波格丹分享,然後置之腦後。權且把它看成是一種象徵,回應幾個月以來她內心需求的一種召喚——這值得悉心保存,甚至珍藏起來。對,她得珍視加夫列拉給她的這一記耳光。如果這記耳光是嬰兒的微笑,每當回憶起來她就會報以微笑;如果這記耳光是幅圖畫,她會給它裝上畫框,放在梳妝台上;如果這記耳光是一縷頭髮,她會用它定做一副假髮……哎,我明白了,她想,我瘋了。這不是太簡單了嗎?隨即她暗自笑了,厭惡地發現她把指甲油塗抹到了自己嘴唇上,她的手在顫抖。痛苦是錯誤的,她自言自語地說,我所受的痛苦並不比加夫列拉輕。她只是想得到我所擁有的東西。痛苦始終是錯誤的。

這是女演員生活中的危機。表演就是效仿其他演員,隨後你會驚奇地發現(實際上一點也不驚奇),你比其他演員更加出色,其中包括打你一記耳光的可憐人。那還不夠嗎?不。夠了。

她喜歡當演員,因為劇場對她而言就是真理。更高的真理。表演,表演一出偉大的戲劇讓人變得更加完美。從你口中說出的全是經過千錘百鍊、非常必要而又能凈化靈魂的語言。有了化妝技巧,在你現在的年齡,你總是顯得非常漂亮。你的每一個動作都具有宏大和豐富的意義。在舞台上,你會感到自己受到角色的感染,得到完善。當她穿著雍容華貴的服裝在舞台上轉身,表現種種姿態,高聲朗誦敬愛的莎士比亞、席勒或斯沃瓦茨基 等人崇高激烈的長篇台詞,感覺到觀眾為她的藝術所折服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自我。古老的自我變形而引起的戰慄消失了。甚至怯場——真正專業演員必要的震顫——也離她而去。加夫列拉的這一記耳光使她驚醒。一個小時以後,瑪琳娜戴上假髮和紙做的王冠,最後照了照鏡子,隨後登台演出。她承認,即便按照她對自己的真實標準,這次演出也不算很差。

赴刑場一幕瑪琳娜表演得十分精彩,深深地觸動了波格丹。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他卻一動不動地坐在長毛絨的椅子上,雙手緊緊地抓住扶手。隨後他才驚醒過來,悄悄地從他姐姐、維也納劇場經理、里夏德和其他客人中間穿過,等到第二次謝幕的時候他向後台走去。

在第三次謝幕以後,瑪琳娜回到後台一側,站在波格丹身旁等待觀眾再次要求她回到撒滿鮮花的舞台,這時候波格丹用口形對她說:「太——精——彩——了。」

「我很高興你這樣想。」

「你聽一聽觀眾的歡呼聲!」

「觀眾!如果從沒看過更好的演出,他們知道什麼呢?」

她應邀又謝了四次幕。隨後波格丹陪同她回到化妝室門口。她以為自己應該為演出成功高興了。然而一進屋,她一句話沒說便失聲痛哭,眼淚奪眶而出。

「哦,瑪琳娜!」佐菲婭似乎也要哭出聲來。姑娘臉上痛苦的表情觸動了瑪琳娜,為了安慰她,瑪琳娜撲到佐菲婭的懷裡。

「好啦,好啦。」瑪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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