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四

從我囚室的窗子,我能看見他們停在海灣的船。

他們六月二十四日到達並廢除和那個惡魔紅衣主教簽署的條約時,我和我的朋友們已經上了一條開往土倫的船:我們被拖下船,押往維卡瑞亞 。我是監獄關押的少數幾個女人之一,所以,被分配到一個長十步,寬七步,儘是浮渣的單人囚室,有張小床睡覺,沒戴鐐銬。我的兩個朋友是被鐵鏈銬在牆上度過夏天的,其他人五人一組弓著腰關在一間囚室,身體緊挨著身體睡在地板上。我們有些人經過了稱為審判的審訊鬧劇,但我們的罪已經定了。

日復一日,我看到那條黑船在水裡行駛著。我不會給他們寄滿是汗水或淚水的諂媚的信的。我不會求他們饒命。

晚上,我看見航標燈和白桅杆在月光下閃爍。有時,我盯視那條船的時間太長,所以,我能讓搖晃的船桅看上去靜止不動而感覺監獄在移動。

我看見那隻小船來來往往,給他們送來吃的、喝的,還送來樂師,是為晚上的娛樂準備的。我能聽見叫喊聲和笑聲。我記得他們桌上豐盛的飯菜。我記得英國大使和夫人因此被稱道的那些聚會。在她做形體表演的那幾個晚上,我朗誦了我的詩歌。在我的囚室里,我作了幾首詩,兩首用那不勒斯語寫成,還有一首用拉丁文寫的獻給藍天和海鷗的輓歌;作這首輓歌是要向我的維吉爾大師致敬。

成為一艘劈開盛夏大海之船是多麼快樂啊。做一隻在夏日蔚藍的天空中飛翔的海鷗多麼開心啊。小時候,我在幻想中,經常賦予自己飛翔的本領。但在獄中,身體有地心引力。儘管一日兩頓送到我囚室的麵包和湯的配給少得可憐,因此人變得相當瘦小,但我前所未有地感到與大地緊密相連。我的靈魂想攀升,但我甚至在白日夢中都無法讓自己如今的身體飛起來。我能想像的只是,我一上升,就會垂直落下——在他們的船、他們的船邊上——徑直墜入大海。

八月六日黎明時分,我走到窗前,發現那艘旗艦不見了。他們核准殺害那不勒斯愛國者的工作結束後,便駛回了巴勒莫。絞刑和斬首將持續到第二年春天。

我兩周後被處決。

當我發現我難逃被處決的命運時,我要求被斬首而非處以絞刑。這是我這個階層享有的、我想行使的惟一的權利。我的要求被政變上台的國家政府駁回,依據是我是個外國人。嘿,我是外國人。我生於羅馬,八歲後在那不勒斯生活。我的葡萄牙父親獲得那不勒斯貴族特權並獲那不勒斯公民身份的時候,我就已經入了那不勒斯籍了。我嫁給了一個那不勒斯貴族軍官。是的,我居然還是個外國人。

為了赴刑,我選了件腳踝處變窄的長黑袍,上一次穿它是四年前參加我丈夫的葬禮。我挑了這件衣服,不是要讓自己顯得對我們破滅了的希望表示哀悼,而是因為我例假來了,我要穿件我站在絞刑架下時看不出任何血污的衣服。

最後一夜我都在努力戰勝我的恐懼。

首先,我擔心我會失去尊嚴。我聽說過那些快上絞刑架的人常常大小便失禁。我擔心我被押著穿過廣場來到平台時——絞刑架及其梯子都架在上面——我的雙膝會打顫。我擔心一見到執行絞刑的劊子手拿著遮眼布朝我走過來,一看見他的助手拿著帶絞索的長繩,我會恐懼得不得體地一陣抽搐。圍觀的人群高呼「國王萬歲」,這激怒了我的一些朋友,他們最後喊出「共和國萬歲」。但是,我想要安靜地踏上黃泉路。

其次,我擔心他們絞死我之前我就窒息了。我知道,劊子手把那塊髒兮兮的布蒙在我頭上後,他或者他的助手就會從我頭頂上朝我肩上扔下一個重重的、粗糙的繩索。看不見的手會把繩索抽得更緊,我就得順從著繩索,被拖到梯子的腳下,然後往上吊——我只好跟著繩子走。我想像著梯子吃不消三個人的重量而被壓彎。我上面的劊子手,把我的頭往上拉。我下面的他的助手,抓住我的腳踝,定好方向,把它們從一級階梯推向另一級階梯。

再就是,我擔心劊子手爬向橫樑抽緊他的繩子一頭後我死不了;他的助手,把我的腳踝抓得更緊,把我連同他一起推到空中。我們倆盪在空中,他的重量在我腳下下沉時,我會不會還活著?劊子手從橫樑上跳下,騎在我肩上,我們成了懸盪在那裡的三人組合,我會不會還活著?

天亮了。我穿上衣服。我被從囚室帶到典獄長辦公室邊上的一個房間,再次見到我的朋友們的喜悅——我有志趣相投的夥伴,有七個我的愛國者同仁一起被絞死——突然之間我有一種感覺,我並不怕死。

天氣已經非常炎熱。他們給我們水喝。我要咖啡。一個看守去報告典獄長,他同意了。但是,我的咖啡拿來時是滾燙的,我等它涼下來時,門口那些人也在等我。他們告訴我我沒有時間了。我對他們說我獲許先喝咖啡,那他們就必須再給我幾分鐘時間。我們當中有個詩人,才二十三歲,他利用這一耽擱拿出一張紙寫了起來。我想知道是否又是一首詩,或者是他準備在絞刑架下說的一些話。我想啜飲咖啡時,它還燙我的舌頭。我放下咖啡,根本不去管門口那些惡狠狠地瞪著我的人。詩人還在寫。我很高興讓他又多寫了這些話。主教拿著念珠跪在那裡。彷彿我讓時間停了下來——但是,又會是我讓時間重新往前走起來。因為這時,我的咖啡在無情地涼下來。一旦我能喝了,魔法就破除了,我們將向前踏上我們的不歸路。

我一動不動。我只要一動,我感覺到,就會破除了這個魔法。我餓壞了,前天晚上量很少的一頓飯中我拿了一塊麵包偷偷地塞在雙乳之間。我本來可以在等我的咖啡涼下來時吃這塊麵包的。但是,看守們可能會講只允許我喝咖啡,不許吃東西。

我又一次把碗端到嘴邊,哦,天哪,咖啡已經不冷不熱完全能喝了。

我想——一個女人的想法,也許——我該對別人說些安慰話,因為我看到,他們至少和我一樣因為絕望而非常虛弱。腦海里想起《埃涅阿斯紀》中的話:回首往事眉開眼笑——也許將來某一天想起這件事也會是件樂事。我見到年輕詩人的臉上滑過一絲微笑。

我們被押出監獄,上囚車前,我們的膀子被緊緊反剪著。我當時意識到,我的手膀決不會再鬆綁了。我沒有勇敢一些吃了那塊麵包,多麼後悔啊!

囚車把我們帶到舒暢、晴朗的天空下;穿過了人頭攢動的街道,人們已習慣於看這種重複來重複去的不道德的受難場面;來到了集市廣場,此處搭建了絞刑台,聚集了大量觀眾準備看我們在空中舞蹈。這些不耐煩的觀眾本身也受到監視,由來自正規軍的士兵、惡魔紅衣主教的軍隊,還有兩個騎兵團包圍著。我們被帶進卡爾米內教堂裡邊,這裡站著另外的後備軍隊,以防暴亂;然後我們被關入無窗的禁閉室。

他們先絞死我們的騎兵軍官。他二十四歲,是一個大公爵家族的後代,他是國民警衛隊副隊長。絞刑似乎花了二十分鐘不到的時間。我聽見人群的叫喊聲。

接下來是七十三歲的牧師,一個溫文爾雅、精神矍鑠的老人。

看到我的朋友一個一個地走掉,我心想——也許是因為我是惟一的女人——我會不會排在最後。

等到只剩下我和那個年輕詩人時,我對他說:我有個要求,我希望它不會讓你覺得尷尬,但是,再過一會兒,我們的身體就會遭到損毀和玷污,所以,也許我們能提前幾分鐘從平時束縛我們的要做謙謙君子的顧慮中釋放出來。我餓極了,我袍子胸口裡面有一小塊麵包。你能不能行行好試著把它弄出來。想像一下就好比你朝你母親的乳房低下頭去吧。

我懷著敬意朝我的一個詩友低下頭去,他說。

我早已忘記一個男人的臉埋在我胸口的感覺了。多麼美妙啊。他抬起頭來,牙齒咬著那塊麵包。他和我一樣,雙眼含著眼淚。我們把臉靠在一起,這樣好分享這塊麵包。然後他們把他帶走了。

我聽見人群的呼喊聲。這意味著我的詩人在被絞死。我非常希望我能用一下洗手間。接下來就輪到我了——哦,是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樣。

我叫愛勒納拉·德·芳斯卡·皮明特爾。我生下來就叫這個名字(我父親叫唐·克萊門特·德·芳斯卡·皮明特爾),大家也只知道這個或差不多是這樣的名字(我丈夫去世後,我重新用我自己的姓)。大家一般叫我愛勒納拉·皮明特爾。有時叫我愛勒納拉·皮明特爾·芳斯卡,偶爾叫我愛勒納拉·德·芳斯卡。常常,有史學家在著述和文章里相當詳盡地談論我時,就叫我愛勒納拉,而我在一七九九年那不勒斯革命中的同仁——全是男的——被提到時從來都不會不提姓、只單獨提名字的。

我早熟:我生活的年代中,特權階層中的天才並不稀少。十四歲,我用拉丁文和義大利文作詩,與梅塔斯塔齊奧 通信,創作了一個名叫《美德之勝利》的劇本,獻給龐巴爾侯爵 。我的劇本以手抄本形式流傳,受到讚譽。一七六八年,我為國王和王后的婚禮寫了首新婚頌詩;當年我十六歲,和王后同齡。我寫了幾篇經濟學論文,包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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