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部

一八○三年四月六日

就因為我閉上了眼睛、靜靜地躺著,他們就以為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其實我聽得清清楚楚。但這樣倒更好,房間太大了,窗子上的窗帘發神經似的飄動著,不能一眼看盡一切。光亮讓我閉上眼睛。輕輕地,有人說,不可能再維持太久的時間。早些時候我睡覺時他們說的話我全聽見了,而我不想醒過來。還沒醒過來。一醒過來就要感到驚訝。我從來都不大喜歡驚訝。托洛和我妻子正緊貼著我。我生病之後,他們倆已經和好了。在那不勒斯,托洛在她面前總像個無禮的僕人,每次她跟他講話,他都低頭看著地面,但現在,他們一直在輕聲地交談,然後停頓一會兒,就像老朋友;剛剛我感覺他們的頭在我胸前靠到了一起,他們的嘴唇碰觸了。太奇怪了,我忠實的那不勒斯獨眼龍竟會穿一身英國海軍制服。也許他穿上這身衣服是要讓我開心。他非常懂我。我有時候會受驚嚇,比如他拉著我跳過熔岩流,我的心在胸膛怦怦狂跳,但我沒有表露出來,我表露出害怕不合適。他也許會誤認為我現在害怕,或者情緒低落。他非常勇敢,托洛。他打過許多勝仗。人人都讚美他。儘管出身低微,他現在是西西里公爵。國王想把他變成潛伏在埃特納火山中的獨眼雷神,但我肯定,托洛還是更喜歡我們的維蘇威火山,就像我一樣。我們不能一起爬埃特納火山。我當時沒有貴族爵位。但是,讓自己被這個弄得垂頭喪氣也於事無補,因為處在危險境地讓自己心緒不寧,根本就沒任何好處。最好是保持鎮定。這樣能留下你不懼怕的印象,也讓別人安心,因為有必要給別人樹立一個榜樣,自己也因此變得更加鎮定。在去巴勒莫的路上,我隨著船的搖擺、顫抖而搖擺、顫抖,托洛就過來和我坐在一起,抓住我的腳,正如我現在希望他這樣做一樣,因為我的腳現在相當冷,我希望他能幫我按摩按摩。當時我舉起手槍來也許很傻,我以為我拿槍能幹什麼呢,斃了風暴;那以後,托洛不得不回到甲板上去的時候,我能夠相當平靜地坐著了;托洛去甲板,因為他也得樹個榜樣,讓人看見他鎮定自若。我靜靜地坐著,閉著眼睛,風暴平息下去。我知道,如果我躺在這裡一動不動,我就不會害怕。他們在講話。不會拖太久了。也許,托洛無所畏懼,那是因為他只看到其他人看到的一半的東西。半盲,他打贏了他最偉大的戰役。如果我雙眼都閉上,我就根本看不到任何危險。哪裡有真正的危險,根本就預測不了。我這裡的朋友以為我總處於來自火山的危險之中,他們告訴我,如果聽到我像老普林尼那樣死於火山噴發,他們會多麼不高興啊,但他們為我的安全而擔心害怕,那就錯了。災難從未降臨在我身上,至少在火山上沒有。火山是個港灣。那不勒斯本身是有益於健康的。我當時感覺身體棒棒的。那樣的空氣。我現在感覺不舒服。還有那個海。我從船上下海游泳時,托著我四肢的水的那種舒服勁啊。我非常高興他們托住我,因為我的四肢非常重。我發現我呼吸有點困難。假使我還在那不勒斯,我就不會生病。那裡的空氣對凱瑟琳很適宜。假使普林尼沒有那麼胖,不總是氣短,那麼,維蘇威噴發時,他就死不掉。他沒有預測到,當時沒有人知道,那是一座火山。他們當時肯定多麼地驚訝啊。當他找了艘船去營救火山噴發的一些受害者的時候,陪他去的人沒有喪生。他一個人被火山的有毒濃煙吞噬。也許,這座火山對凱瑟琳是有害的。我現在回想起來,她死得非常可憐,讓我一定記住別埋她。她累極了。我相信,此刻,她正在她房間里休息。許許多多的人都想休息。上岸後,普林尼覺得累,他們就在地上鋪了條床單,讓他躺下稍事休息,這一睡他就再也沒有醒來。人無法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要死了,但是,完全可以採取一些適當的防範措施。同時,避免不恰當的防範措施。因為,我現在記得,當我感覺船快要沉的時候,我為什麼舉著槍準備自殺。比起子彈把我的腦袋打開花來,我更怕水嗆著我的喉嚨,讓我窒息。我不會再慌張了。假使就因為我聽到了太鬧的噪音、因為船向一側傾斜得太厲害我就自殺了,那會是多麼荒唐啊!噪音會消退下去,傾斜物會恢複平穩。要那樣,我就會在不該死的時候死掉。托洛的母親說,我不會那時死於風暴之中,後來證明她說對了。她讓我放心,我會活到我現在已經活到的年齡,我不記得是多大了,儘管馬上就要見分曉了。我不喜歡預見什麼。不管活多久,人生總比應該的生命短。二十二歲時,是的,年輕時代發生的事情更容易回想起來,月份是九月,年份是一七五二年,當年日曆改了,我看到一幫人跟在上面寫著「還我們十一天」的標牌後面,因為這些無知的人以為砍掉的日子在從他們的生命中減去。但是,什麼都沒減。你永遠都無法讓無知者明白他們無知,也無法讓傻子明白他們是傻子。然而,想延長自己的生命這很自然,儘管可能活得十分凄慘。不會再拖多長時間了。在那不勒斯,每天都有老人被急駛而過的帶篷馬車撞倒,車上的馬車夫傲慢無禮,大聲吼叫,讓所有的人讓開。其中一個,我發現,是個老人,非常老,非常瘦,只剩下個骨架子了,衣衫襤褸的骨架子,他每跨一步,不是斜著向前跨,而是垂直式的,是跺腳,整個腳後跟同時踩地。這不是無畏,而是頑固。如果我無法保持直立,那我就不想行走。但是,躺在這裡,即使我再也用不著我的手臂和我的雙腿,而只有我的理智和我的悲痛,我照樣能欣賞著一件件事情展現開來。誰會願意在戲結束之前就拉上大幕。誰說它持續不了更久。即使是故事都沒有結局,或者確切地講,一個故事變成了另一個故事,這另一個故事又變成另一個故事,等等等等,我也想知道該死的波拿巴什麼時候,又是以何種方式受到他應有的懲罰的;啊,有人關上了窗。我聽見馬車輪子的轆轆聲。我相信他們在計畫帶我去旅行。但至少,我活著看見了與革命不光彩行為沆瀣一氣的現象在英國減弱了。人的本性是如此反常,連希望,更不用說渴望,將社會推進到另一個更好的層面都是荒唐的。你能盼望的最多是一個極為緩慢的提高。根本不是圓錐形的。因為上升得太高就會倒下來。任何東西要站立很長時間都是困難的。我的身體在離我而去。我在想我現在能否站立。如果我們將要外出旅行的話,我該練練站起來。要是我的冰冷沉重的腿能站起來,我會讓他們驚訝的。這個身穿海軍上將制服的小個子男人走開後,托洛就會來,他會按摩我的腿。但我要我妻子留下。她沒必要總是和他一起走。她可以留在我身邊,唱歌給我聽。為了她,我甚至都願意睜開眼睛。她現在人變得非常好。最近,她對我沒我希望的那麼好。我相信,她不是因為我病了才對我好的,因為我打算要康復到還說得過去。有人只是在什麼東西有危險或者損壞了或者幾乎不可挽救的時候才會保護它。龐培和赫庫蘭尼姆這兩座古城無知的工人根本就沒注意他們在用鎬子和鏟子挖啊埋啊的是什麼東西,一直到溫克爾曼看了發掘出的東西,指責他們完全缺乏有效的方法,而且對這些東西根本就不小心處置;此後,採取了小心謹慎些的方法來發掘。不久,他被一個可惡的年輕人殺害了;他們告訴我這個年輕人不是伽倪墨得斯 ,而是個醜陋的野蠻人,臉上還長著麻子;我的這位易動感情的朋友邀請他去他旅館的房間,輕率地將他要運回羅馬的一些珍寶給他看了。我本該想到溫克爾曼只會喜歡臉和身體都像希臘雕塑的年輕人,他讚揚過他們的美,但是,趣味無爭辯,沒有單一的標準,儘管有那麼多人熱切地要定標準,還有,如果某人會被謀殺,如果這就是他的命,那他也無法預感到這個謀殺者會是誰。我在一個暴虐、放縱的民族當中生活的三十七年里,從未,一次都沒有,懼怕過刀光一閃。但是,在我安全的床上,在我安全的英國,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太久了,夜間的種種恐怖是我現在得忍受的一個毛病,我相信等我康復了,這些恐怖就會消除,我多麼希望我現在不在想這些恐怖。我的親媽一邊朝我走過來,一邊撩開她的睡袍,做出淫蕩的動作。一圈男女坐在那裡飽餐著屍體,輕輕地舔唇咂嘴,吐出一塊塊白骨,就像我在火山上拾到的浮石一樣。一個身體浮腫了的男人漂浮在水裡,一個孕婦吊在絞刑架上。夢裡,我被架過去處以絞刑,讓人很不舒服,儘管我抗議說我走不了路;夢裡,我無助地躺在床上,一幫人操著刀從四周向我圍攻上來。現在,我常夢到我快被謀殺了。一般來說,我醒著時還能自我掌控,儘管這樣的幻覺我醒來之後還會持續幾分鐘時間,但是,如果必要,我就拉鈴繩,叫來老加埃塔諾坐我邊上,直到我又睡著。有一次,我相信是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聽見自己大喊大叫,恐怕叫得非常可憐,我妻子和我的獨眼龍走進房間問我是不是痛。不,不是痛,我回答道。只是做了個夢,但叫喊得這麼生動強烈,讓我感到驚訝。我不多說這個了。我寧願,我一直寧願,多去想愉快的、幸運的事情,關於這些事情,我有許多可以回憶。首先是我健康的身體。在那不勒斯所有的歲月里,我幾乎沒有生過病。充其量不過是偶爾鬧鬧肚子,別的一概沒有了。我尊敬的醫生常常誇我身體強壯、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