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

維泰利奧·斯卡皮亞男爵是個特別殘酷的人。五年前,他由王后安排,負責鎮壓那不勒斯的共和黨的對抗行為;好像他在實施懲罰中得到的滿足尚不足以證明這一任命,據說他還是她的情人之一(王后身邊的人又有哪個不是呢?)。斯卡皮亞滿懷熱忱地執行著他的任務。他很高興和王后的觀點一致,認為每個貴族都很可能懷有革命同情心;他本人是西西里島人,只是最近才被封為貴族,他仇恨老的那不勒斯貴族階層。當然,不僅僅是貴族,還有神學家、化學家、詩人、律師、學者、音樂家、醫生,事實上是所有人,包括牧師和修道士,那些擁有兩三本以上書的人,也都是嫌疑犯。斯卡皮亞估計,君主制度真正的或潛在的敵人至少有五萬人,約佔該城人口的十分之一。

這麼多?王后大喊起來,她不得不用義大利語對這個粗魯的男爵講話。

很可能更多,斯卡皮亞說。陛下,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監視之下。

遍地都是斯卡皮亞招募的秘密情報人員。一家咖啡館有可能是秘密的雅各賓黨人辯論問題的俱樂部或某種其他用來討論的場所;最近頒布的法令禁止所有的科學會議和文學集會,也禁止閱讀任何國外書刊。一個植物學家的演講廳有可能是某人用眼神或手勢向另一個聽眾傳遞革命信號的場所。聖卡洛 的一場演出有可能是炫耀一件鮮紅的馬甲或者散發秘密印刷的共和黨印刷品的場合。一座座監獄迅速關滿了該王國最受敬重的——即最富有以及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居民。

那是惟一的錯誤。這惟一的錯誤是只處決了三十或四十人。死刑有個結果,一個因此終結了那份卷宗的結果。而判入獄有個服刑期。斯卡皮亞手上的大多數卷宗還是懸而未決的。安傑洛蒂侯爵因為擁有兩本伏爾泰的書而在槳帆並用的大木船上幹了三年苦力(一本禁書判三年,本來應該六年的),此後,他把進行背信棄義活動的地點轉移到了羅馬;在羅馬,他參加了反抗法律、秩序和教會的起義。監禁的種種嚴酷性極為罕見地具有一種平息的效應。某某公爵的兄弟,服完一個短得多的刑期後(頭髮上未施粉,判了六個月),出獄時精神失常,回到家裡的豪宅,再也沒有看到他離開過那裡;斯卡皮亞在這家的一個探子——一個男僕——報告說,公爵的兄弟就待在他那層樓里,與世隔絕,下令把一扇扇百葉窗關閉釘死,大部分時間都在寫無法理解的詩。罪犯釋放了,其他人就得關押起來。宮裡的那位葡萄牙夫人——愛勒納拉·德·芳斯卡·皮明特爾——以前寫過一些歌頌王后的十四行詩,把她自己寫的一首《自由頌》拿給一個朋友看了,結果,斯卡皮亞就得以在這剛過去的十月份把她關了起來,要關兩年時間。

這些個詩人啊!

去年十二月,王室在那位英國上將的保護下逃離那不勒斯的時候,斯卡皮亞留了下來,負責在王后不在時充當她的耳目。他身穿黑袍,就像律師穿的那種,在城裡巡行,觀察著王后的預言變成現實。安傑洛蒂侯爵匆匆從羅馬趕回來,慶祝那不勒斯合法政府潰逃後隨即而來的無政府主義狀態。暴民向維卡瑞亞發起強攻,要救出一些臭名昭著的罪犯。不幸的是,這是他以前關押芳斯卡·皮明特爾的監獄,她已然昂首挺胸地出來了,高談闊論人民的自由、平等和權利。她難道就沒有看看無意中來解救她的這幫暴民的臉嗎?他們以為自己在為人民說話,這些詩人、教授和開明的貴族。但是,人民的想法跟他們不一樣。人民愛國王(他們太無知了,所以不愛王后),他們羨慕宮廷的窮奢極欲和花天酒地與他們自己生活的悲慘和奴役之間的懸殊。像國王和王后一樣,他們仇恨有教養的貴族。法國軍隊正在南下進軍半島,老百姓對國王的離去十分惱火,就怪罪於那些貴族。嗯,他們是對的。讓戰火燒過來吧。讓那不勒斯肅清這幫該死的不滿者,連同他們無神論的書籍、法國的思想、科學的奇想和人道主義的改革。斯卡皮亞陶醉在圖謀復仇的想像所帶來的快意之中。人民是豬,但人民在準備迎接王室政府的歸來。他沒有必要做所有的工作。人民替他做。

斯卡皮亞男爵是個激情特別高漲的人。對人類的激情他懂得很多,特別是當它們導致惡劣行徑的時候更是如此。他懂得性快感如何通過貶低和羞辱一個人的慾望對象來獲得加強;這是他體驗快感的方式。他懂得害怕,對變化的害怕,對陌生的或疑似陌生的、因此是危險的東西的害怕,如何能通過和別人聯合起來去騷擾和傷害那些無防備的,而且與他們不同的人,來得到緩解;這是他看見在他周圍發生著的事情。對斯卡皮亞而言,激情就是熱切,就是侵犯。他無法懂得的是在從熱切中撤退而發現幸福、讓人自我撤退的一種激情。一如收藏家的那種激情。

啟蒙思想在上層社會造就了眾多的改變信仰者,儘管如此,更多的是收藏家,可收藏家要接受革命動蕩的後果則極為痛苦。他們擁有的財產是投資在舊政權下的,不管他們看過多少本伏爾泰的書籍。革命對收藏家而言不是什麼美好時刻。

根據定義,收藏即收藏過去——而發動革命就是要譴責現在被稱之為過去的東西。過去很沉重,也很遼闊。如果舊秩序垮台令你決定逃離,那你不可能把所有東西都帶上——這就是騎士的窘境。如果你不得不留下,你也不可能保護所有的一切。

下面是這位男爵看見的情景之一。

一七九九年一月十九日。逃離那不勒斯後三個星期,騎士的一個熟人,也是他的收藏家同行身上正在發生一件恐怖的事情。此君的主要興趣是繪畫、數學、建築學和地質學,他是王國里最博學也最勤勉的居民之一。他沒有其他一些有教養的貴族,比如他兄弟,那種對共和黨的同情,而是像大多數收藏家一樣,是保守派;確實,這個收藏家特別反感當時的種種新奇之物。他曾打算隨國王王后一起逃往巴勒莫。但未獲准。待在那不勒斯,有學問的公爵!看看你對不信神的法國人統治的喜歡程度。

公爵認為,正在逼進的法國士兵當然不可能比在街上遊盪、大肆掠奪的暴民更可怕;他待在家中閉門不出,他要深思熟慮,要制定一個計畫,要宣布一個計畫。公爵患了重感冒正在康復之中,在一次一直開到一月十八日深夜的家庭會議上,他主持不力,他本不該那樣的。危險的橫風打破了通常發表意見的等級體系。公爵的小兒子對他媽媽吼叫。公爵年輕的女兒打斷她父親的講話。公爵夫人憤怒地反對她丈夫和她德高望重的婆婆的意見。但是,最後決定他們當中誰脫離危險——不,別稱之為逃離——時,被破壞的等級體系又恢複了。公爵和他兩個兒子撤退——就是這個詞兒——撤退到位於蘇蓮托 的別墅待上一陣子——把公爵夫人、他們的女兒、他年邁的母親,還有出獄時神經錯亂的兄弟留在安全的邸宅里。

公爵在參加一個大家指望他到場的貴族會議之後的第二天,他和兩個兒子要離開首都。為了保存體力上路,他派了他十九歲的大兒子代他參加會議。年輕人彬彬有禮地坐在會場,聽完了貴族們所做的許多演講,他們重申對流亡在巴勒莫的波旁君主的忠誠,此後,他們達成共識,除了歡迎法國人,他們別無選擇;法國人至少會給這座城市恢複一些秩序。一點鐘的時候,他穿過奇怪得一個人都沒有的大街,回家向他父親彙報會議精神。他聽說,在他離開的四個小時期間,他的叔叔試圖在書房上吊,但繩子被及時割斷,他已經被扶上床。三個僕人守在房間里,防止他再次自殺。

兒子被吩咐去把他還穿著睡衣的叔叔帶過來一家人一起吃飯。就在他們把他安頓坐在椅子上的時候,總管家帶來消息,說一幫暴民已經集合在邸宅大門口,要求見公爵。公爵不聽妻子和母親的勸告,只在秘書陪同下,親自下樓去和他們談話。在院子里五十個左右臉曬得黑黑的人當中,他認出了麵粉商、他的理髮師、托萊多的一個賣水人,還有給他修理過馬車的車匠。麵粉商似乎是吵得最凶的人,他揚言,公爵在宴請他的雅各賓黨朋友,他們是來攪局的。公爵嚴肅地笑笑。尊敬的來賓,你們誤會了。就我和我的家人在吃飯,而且不是什麼宴會。

麵粉商再次要求進門。不可能,公爵說,轉身進去了。一幫人操著棍子、刀子,一起叮叮噹噹上前一把抓住公爵,推開僕人,衝上樓去。這家人逃上更高一層樓,只有公爵神思恍惚的兄弟還坐在飯桌旁,把一片麵包在手裡捻碎。兄弟倆被拖下樓,拖出宅邸外。派了一些人去守住這家人,與此同時,洗劫開始了。

這幫人從一個房間衝到另一個房間,把牆上的畫拽下來,翻箱倒櫃,拉開抽屜,把裡面的東西倒在地板上。進入美術室,公爵收藏的最好的畫作大多掛在這裡;進入他的圖書室,這裡藏有無數珍貴的文件信函和文獻資料、精美的珍本和無價的手稿,它們均是由一個聲名顯赫的祖先,是名紅衣主教,在一百五十年之前收集起來的;還有大量的當代著作;衝進他的書房,在這裡,他收藏的各種礦石擺放在一排玻璃面的陳列櫃里;衝進公爵的化學實驗室,這裡放著幾打機械儀器;衝進他的製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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