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

又一場風暴。

「巨人」號軍需船裝載著兩千隻珍稀古玩花瓶,十月份離開那不勒斯後,緊張而艱難地穿過地中海,經過交戰國的戰艦,穿越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大西洋,北上伊比利亞,然後是法國海岸,緊靠著歐洲西邊突出的狹長部分,奮力向英國前行,在長達兩個月的航行快結束時,在錫利群島的海面上,遇到了一場兇猛無情、變化多端的風暴。「巨人」號顫慄著,搖晃著,承受著積水,斷裂、沉沒,失事了。當時還來得及救出船上所有的人。甚至還有時間把一隻水手們都相信裝有珍貴寶物的貨箱從船艙拿出來,放到一隻救生艇上去——這隻貨箱不是蓋有騎士大印的那種。激浪翻滾,淹過真正的寶物,騎士收集的第二批,也是更多的一批花瓶。

水。火。土。空氣。災難的四種模式。付之一炬的財物不復存在。它們變為……空氣。付之火的敵人——水——的財物,沒有燒毀掉,不過可能會損壞(如果是滲水的,比如紙,那就會膨脹然後爛掉)。它們仍然存在,可能還是完好無損,卻沉沒了,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拿不到的地方。它們仍然存在,一點點地腐爛,表面附滿了海洋生物,隨著潮漲潮落而隨波逐流,在它們狹小的空間浮浮又沉沉——比埋在地下的命運還要悲慘,因為它們在離地面更深的地方,更加深不可及。地面覆蓋住的物品要弄上來不太難,埋在土下或許還會以神秘的方式而保存下來。看看維蘇威火山毀滅、然後埋葬的城市。但是,被水淹沒……

騎士從他那場風暴中倖存下來,這時他還不知道他的花瓶在他從那不勒斯潰退前幾周就已經落入水中了。「先鋒」號安全抵達巴勒莫港。這次一路風暴襲擊顛簸猛烈,受盡了屈辱,不過,倖存下來讓他感到安慰,減輕了他因倉促離開而感到的極度痛苦;因為撤離倉促,除了畫作以外,他只能攜帶精選出的一些珍愛之物。他盡量不去想留在他裝潢得金碧輝煌的屋宇里所有那些物品,房子現在無人看護,空等著劫掠者光顧。他想他的馬和七輛漂亮的馬車,他想凱瑟琳的小型撥弦鋼琴、大鍵琴,還有鋼琴。

當然,他無需下結論說他再也不會見到他那些被棄的物品。再也不會在他的維蘇威別墅款待客人。再也不會在黎明時分,從卡塞塔的鄉間住宅策馬出發,循著助獵者與獵犬的叫喊聲奔去。再也不會從波西利波的岩石處看美人沐浴了。再也不會站在他的瞭望室的窗前,讚歎那一片海灣和那座他深愛的山。不。不。是嗎?不。騎士就像任何災難鑒賞家一樣,對真實的事情缺乏足夠的思想準備。

於是,他們暫時,只是短暫地,他們要住在巴勒莫:南部之南部。

每種文化均有其南方人——這些人儘可能少幹活,寧願跳舞、喝酒、唱歌、打架鬥毆,殺死他們不忠的配偶;他們姿態更為生動活潑,目光更加炯炯有神,服裝更加光鮮多彩,交通工具裝飾得更加花哨,節奏感很強,還有魅力,魅力,魅力;沒有野心,不,是懶、愚昧、迷信、放蕩不羈之輩,他們從不守時,顯然更窮困(又怎麼可能不窮困呢,北方人說);不過,儘管窮困、骯髒,他們卻過著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就是說,讓整天忙於工作、性情壓抑、管理嚴明的北方人感到羨慕。我們高他們一等,北方人說,明顯高一等。我們不逃避自己的職責,我們不習慣撒謊,我們辛勤工作,我們守時,我們記的賬目可靠。但是,他們比我們開心。每個國家,包括南方國家,都有其南部:它在赤道以下,但屬於北方。河內有西貢,聖保羅有里約熱內盧,德里有加爾各答,羅馬有那不勒斯,而那不勒斯,對從歐洲腹地延伸而下的這個半島頂部來講已經是非洲了,那不勒斯也有巴勒莫,這個月牙形、兩西西里王國的第二首都,這裡天更加熱,人更加野蠻,更加不誠實,風景更加優美。

彷彿要驗證這種固定模式一樣,他們聖誕節剛過到達棕櫚濃蔭覆蓋的巴勒莫的時候,天就下雪了。在一月份的頭幾個星期里,他們就住在一棟幾乎沒有什麼傢具而且根本沒有壁爐的別墅的幾個大房間里;一座南方的城市對寒潮來襲從來都沒有準備。英雄終日伏案,拚命地寫著快信。騎士裹在被子里,瑟瑟發抖,母雞抱窩似的,還要忍受著無情的腹瀉。只有他妻子,從來就閑不住,經常跑出去,主要是陪在王后身旁,看她在王宮安頓好一大家子人。她晚上回來向騎士和他們的朋友報告當地僕人的懶散、王后那可以理解的鬱悶,以及國王的不作為,他在忙於在他的第二個首都挑選劇院,化裝舞會,還有其他一些樂子。

不管是什麼天氣,騎士和他妻子,還有他們的朋友都知道他們到了更南部的地帶了,因此他們身處更不可靠的人當中,流氓和騙子,更加古怪,也更加蒙昧。隨之而來的想法是不去改變他們一貫的生活方式這點很重要。就像清楚自己屬於一種更高級的文化的那些人所做的那樣,他們也告誡自己:我們千萬別放縱自己,千萬別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到……叢林、大街、灌木叢、沼澤、山裡、偏僻地區(自己挑去吧)的檔次上。因為如果你開始跳起桌舞 ,搖著扇子,拿起一本書就昏昏欲睡,顯示一種節奏感,想什麼時候做愛就什麼時候做愛——那麼,你清楚。南方就已經俘獲了你。

到了中旬,天氣轉暖了,騎士租下防波堤附近一座豪宅,租金高得出奇,騎士勉強同意了。宅子是西西里一個有名的古怪的貴族家庭的,即使是按照當地的標準也夠古怪的。設想一下,有個王子,他的紋章是個舉一面鏡子照著個馬頭人身女人的薩梯 !但是,這座豪宅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屋內牆面覆蓋了彩色絲綢,掛了很多表情嚴肅的先祖肖像;這可以用作臨時的英國領館。不幸的是,對騎士來說,它溢滿了陰暗的往昔的味道,所以,他無法也把它弄成一個家:即放置他熱衷的物品的博物館。他們住下幾周之後,他從那不勒斯帶出來的物品他大多數尚未打開。

到了這裡,在這一意想不到且昂貴得令人驚訝的流放中,他們甚至成為關係更為密切的三人組合。一個人高馬大的女人和一個瘦小的男人互相間充滿了感情,一個瘦高個男人強烈地愛著他們倆,並因有他們做伴而滿心喜悅。儘管有時騎士高興地看見他的妻子和他們的朋友一同外出,因為他們的勃勃生機讓他筋疲力盡,但是,等他們不在長達幾個小時,他又盼他們回來。但是,他真的希望他的飯桌上別總是有這麼多人。每天晚上,都有相當多的已經和他們一起成為了難民的在那不勒斯的英國僑民一路過來,找到他家。這些為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個人準備的量大得無法預料的晚餐一直要等到騎士的妻子從桌前站起身來,或者倒下,或者跪下——她不需要什麼道具就能一下子擺出這些造型——或者走到鋼琴前彈唱才告結束;她已學會一些悲傷而優雅的西西里島的曲子。對騎士而言,這些個夜晚顯得無比漫長,可他幾乎又不能拒絕他的同胞來,他們當中沒有哪一個住得有他這麼好——在整個巴勒莫,只有一家已經人滿為患的旅館達到他們的標準——而且,從這些被困的遊客身上榨取的大幅上漲的租金,那可是以前的兩倍,乃至三倍。他們遭受的種種不舒適要求騎士把標準提高到他們習慣的檔次。從他們的臨時住處,乘著租來的馬車——收費高得令人不快——到達英國公使那燈火輝煌的住宅時,他們心想:這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啊。我們有權這樣生活。這樣的奢侈,這樣的排場,這樣的精緻,這樣的大吃大喝;一定要這樣讓我們自己開開心心。

晚餐後是騎士的妻子表演,這一個個夜晚通常接下去就是打到深夜的牌局、沒完沒了的閑聊,以及對當地人放蕩的作風所做的高人一等的評論。難民們相互講述著他們的老掉牙的故事,而並不在乎他們新處境的諸多不便。似乎不應該有任何東西削弱他們尋歡作樂——他們的種種樂子——的能力。他們把自己的抱怨,他們強烈的抱怨留下,寫在信里,尤其是寫給在英國國內的親朋好友的信里。不過,信就是這樣:說些新鮮事,還要滔滔不絕地說。而社交場合則要說些舊的事情——不出所料的、即興的、不假思索的——這些事情不會讓聽的人大吃一驚。(只有野蠻人才會脫口說出自己的感覺。)信件是要說——我坦白,我承認,我得坦率承認。信花好長時間才寄到,這就鼓勵收信人希望,在此期間,寄信人的倒霉事已經過去了。

有些人在安排,準備回英國。因為消息是壞的——即情況正是難民所預料的。政府從那不勒斯撤離後兩周,法國派兵六千,軍隊開進了城裡,到一月下旬,一小撮開明的貴族和教授搞出了一種自稱為帕耳忒諾珀 或維蘇威共和國的畸形的東西。

大多數難民傾向於認為那不勒斯已經淪陷了。一名外國人,他在一個窮國家享受了美好的生活,大革命前的生活——這樣一個僑民,他的特權被取消的時候,他很快就看得出等待整個國家最為可怕的後果。甚至連騎士都已經不情願地開始考慮退休、回英國的事情了。但是,他想不出自己怎樣才能從巴勒莫脫身。尚未想出來。他們高貴的朋友,所有人仰仗的人,不會講外語,也無法指望他像職業外交家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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