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

他常被描述成小個子。他當然矮,比騎士和他年輕的妻子要矮好多,而且瘦,頭大大的,有點方,臉晒成了棕褐色,十分引人注目,濃眉,眼瞼厚實,挺括的鼻子下面人中很深,嘴唇豐滿,大嘴巴里已經掉了好幾顆牙。他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沒打過什麼大仗。但是,他的目光,那種饑渴的目光顯示有能力全心全意專註於一件事情,一種註定會名揚天下的目光。注意他啊,騎士說——比他年輕的人有沒有前途,騎士可是說了算的專家——他會成為英國有史以來最勇敢的英雄。騎士猛然發現其實並沒有多大了不起。明星總是明星,即使在合適的量身之作找到之前,甚至是好的角色再也找不到以後,也都一樣。三十五歲的上校無疑是顆明星——正如騎士的妻子一樣。

她儘管天生就情感外露,卻沒看出這一點來。沒錯,他的抵達令人激動,和騎士一起站在觀察室的窗前,看著他指揮的配有六十四門大炮的雙層戰艦「阿伽門農」號,在可惡的法國對英國宣戰僅僅七個月後就壯觀地開進海灣,真是令人激動。他短暫的停留一直令人難忘——主要是因為她扮演的角色。他帶來了胡德勛爵給騎士的急件。需要那不勒斯軍隊增援結成聯盟保衛土倫 ,以抵禦行進中的共和黨軍隊;在土倫,一支保王黨派系奪取了政權;是她為他調到了六千兵力,而當時,騎士從聞風喪膽的國王及其謀士處既得不到肯定的答覆,又得不到否定的答覆,她通過女人走的通道——後樓梯——得到派兵批准的,她帶著請求書,來到國家議會權力最大的發言人的寢宮,王后與外界隔離,正躺著,快生第十六個王子或公主了,她得到王后的支持。他應邀到王宮用膳,榮幸地坐在國王的右側,騎士的妻子則坐在他的右側,把他的想法翻譯過來,與國王交流關於法國的威脅,又把國王講的一個冗長的軼事譯給他聽:國王曾獵殺了一頭大野豬,最後發現它有三個睾丸。她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為此,她感到滿意。他的來訪持續了五天時間。這之後,又來了許多其他貴客。她並沒有單單留意他。

他離開了。時勢造就了他。這個時代需要全力以赴者,他們胸懷荒謬的雄心壯志,身材矮小,一晚上所需睡眠不超過四小時。在各種氣候的影響下,在顛簸的海上,在搖晃行駛的船上,他奮勇殺敵。現在,他已經打了多次勝仗。戰爭讓他失去了身體的一些部分 。裝有七十四門大炮的「船長」號,接著又是一艘裝有七十四門大炮的戰艦,「特修斯」號,成為他的島嶼,他的王國,他的交通工具和他的舞台。五年過去了。他成了一名英雄,那不勒斯統治者心目中那個英雄,那不勒斯的統治者生活在對這個全力以赴的小個子的恐懼之中,他已經接管了一場四分五裂的革命,並將其能量轉移到一場似乎是不可戰勝的戰役中,擁護法國征服歐洲以及推翻所有舊的君主制。他將拯救我們,只有他能拯救我們,王后說。國王同意。代表英國勢力範圍的這位英國公使只能同意。在過去的兩年里,他和這個年輕的上校,現在已經是海軍上將,有過多次書信往還,騎士信中講述了他為了把懦弱的那不勒斯爭取過來加入英國的事業之中而作的努力。騎士的妻子也一直在給他寫信。她愛讚美,面前就有一個真正值得讚美的人。她需要定期有點兒高興事。她越來越需要。

在地中海這個戰爭之湖飄掠,他簡潔地告訴他們,他受的嚇人的傷越來越多。

一切都是簡單的、物質的、痛苦的、令人讚頌的。世界由四種元素構成——陸地和水,火力和把人隔開的空氣。在他覬覦指揮的許多在戰鬥編隊行列中的戰艦中,每一艘都有著響噹噹的名字、光榮的歷史,歷經血汗的洗禮,他目前的戰艦是裝有七十四門大炮的「先鋒」號,船上有六百多名官兵。他儘可能不待在他那間布置奢華的海軍上將指揮室里。他不分晝夜地在甲板上來回走動。他總能榮幸看見日出日落。他的視野沒有任何阻擋。在水上,你總是在動著,即使你自己不動。鳥兒在上面飛過,就像小風箏一樣,垂直的雲彩構成的畫布舒展,傾斜,捲起,繞軸般旋轉,在風中彎成拱形,把戰艦拽入這種天氣之中;移動總是進入這種天氣之中。光的循環,職責循環——他全都監管。他極其疲倦的時候,就站在後甲板上,一動不動,讓別人看得到他。他相信,看到他站在那裡有一種魔力——他已經見過這一魔力在官兵身上發揮作用,不僅僅是在仗打得正酣時——他相信這也讓敵人感到害怕。確實是的。

年輕海軍上將的戰艦在尼羅河摧毀了法國艦隊的消息傳到那不勒斯,王后大叫,報仇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親愛的夫人我開心極了,她寫信給她的好朋友,英國大使夫人,後者聽到這個消息,他勝利的這個令人歡欣鼓舞的消息時,暈了過去。我側身倒了下去,受傷了,但這算什麼,她寫信給海軍上將。如果因此上色 ,我會覺得光榮——不,我可不願在見到尼羅河的勝利者並且擁抱他之前就上色 。

這位英雄飛快地進入他們的生活。

一七九八年九月二十二日。率領一隊掛著標幟、給人深刻印象的船隻組成的小艦隊,頂著午時陽光,前來迎接「先鋒」號的是皇家大型遊艇,由那不勒斯海軍上將卡拉喬洛駕駛,遮陽篷下是國王、王后和他們的幾個孩子,一條載著宮廷教堂樂師的遊艇緊隨其後。掛著英國旗的那條遊艇上是騎士及其夫人,一襲藍色和金色這種波旁王朝色彩的華服:一件鑲金蕾絲藍色的連衣裙,飾有金錨的海軍藍披肩,戴了金錨耳環。皇家樂隊調準了《統治吧,不列顛尼亞!》 的曲調,騎士想著歌詞,在微笑。

你所擁有的一切皆臣服於你;

每一個它環繞的海岸皆屬於你。

緊隨其後的是大約五百條三桅小帆船、駁船、遊艇和漁船,它們搖搖晃晃,碰碰撞撞,船上滿載大聲呼喚、拚命招手的人。皇家成員和騎士及其妻子開始上船時,他們向國王大聲歡呼,英雄取下他戴的綠色眼罩,放進口袋裡。

我們的解放者,國王說。拯救者和保護者,王后說。哦,騎士的妻子看見他時叫道,他憔悴,不斷地咳嗽,他的頭髮施了粉,但太長,他空洞的右手袖子用別針別在他的軍裝的胸口,那隻盲眼上方是一道紅傷口,這個位置他在尼羅河戰役中被一顆葡萄彈的碎片擊中。哦!她隨即靠著他倒了下去。

她倒在我懷裡,這是個非常動人的場面,英雄在給他妻子的一封長信里描述了他受到的隆重的接待:海灣停滿了歡迎他的船隻,旗幟飄揚,禮炮齊鳴,聖埃爾莫堡防禦牆上的加農炮在城市上空發出轟隆聲,他上岸時,身穿天鵝絨、鑲有飾邊的衣服的人群發出歡呼聲,一陣又一陣傳到他的耳旁,並跟隨著他走過一條條街道。他不戴眼罩時,太陽光刺痛他那隻眼睛,而那不勒斯陽光燦爛。不過,幸福的夜晚來到了,放起了絢麗燦爛的煙火,最後英國國旗和他名字的首字母划過天空,在一片漆黑的廣場上人們堆起了篝火、跳起了舞。下層民眾對我的歡迎真的非常感人。騎士的官邸亮燈三千,舉行盛宴,海軍上將卡拉喬洛親自出席表示敬意,他很開心,一直堅持到宴會結束。

他的右臂痛,緊挨著他右肩的那隻幻肢 開始發作,他受到陣陣咳嗽的折磨,他發燒。他一直強忍著,他討厭抱怨。他一直都瘦小,但他剛毅。他知道如何去忍受難以忍受的東西。生病就像是一個浪濤。你必須堅持住,它就會過去的。即使是截肢的疼痛,連一口朗姆酒都沒喝,加上因為醫生的不稱職而帶來的額外的疼痛,就和殘肢化膿三個月一樣,就連這個也不過是一個浪濤而已。

像搖動痛苦之舟的浪濤一樣——那隻小船把英雄劃離他決沒有機會打的那場仗。他下船時是一名右手英雄,揮劍指揮水陸兩路夜襲西班牙要塞;他右肘被葡萄彈擊中,他仰面倒下,不省人事,他的手下焦急萬分,調轉載著他的那隻船,朝海灣駛去,希望在他失血過多而死去之前到達那艘旗艦。他蘇醒過來,撕扯著他肩膀附近的止血帶,這時候,他們正經過他的一隻快艇,快艇被水下擊中,正在下沉,他堅持要停下來,救出倖存者——更多的浪濤打來,又過了一小時他們才到達黑乎乎的「特修斯」號,正搖晃著拋錨。他朝本來要扶他的人大發雷霆,放開我!我還有雙腿,還有一個膀子!他把一根繩子繞在左臂上,把自己拖上船,叫來醫生截掉右臂,從上面一點,就從止血帶那裡截下,半小時後,他就站了起來,嚴厲而沉著地向他的旗艦艦長發布命令了。

現在他是個左手英雄了。

比起上個月在尼羅河戰役中裝有八十門大炮的「霹靂」號艦長來,他的勇敢又算得了什麼,前者被英國排射炮彈擊中,失去了兩隻膀子和一條腿。這位杜皮伊特朔爾斯艦長 不準別人把自己抬下去,他叫人從廚房拿來一桶糠,命令把他沒在裡面,一直沒到鎖骨,繼續指揮進攻,又長達兩小時,一直到血流光,人失去了知覺。他伸在那桶被血染紅了的糠外面的腦袋說的最後的話是懇請他的官兵把戰艦沉沒而不投降。這才是個英勇的人!英雄讚歎道——他的英雄世界為英勇,以及極大痛苦的英勇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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