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

戲劇性場面。他們背對我們,我們看見他們在看什麼、在向什麼喝彩、在互相指指點點什麼,他們指的時候,一隻手臂向上伸出去。這是當時看到遠處某個令人驚嘆的景象時作出的典型的反應方式。一片廢墟;一輪明月從雲端升起;山上縷縷煙霧擴散開去。

他們步履艱難地爬上山坡前,從遠處就已經驚嘆不已——好像身臨懸崖一樣,他們在此每走一步,兩眼都得仔細看好腳下的尖石,免得被絆倒,現在,在最後攀登後,他們到達山頂,他們已經到了圍著火山錐寬闊的火口壕,在這裡的平地上,他們又往上看——他們可以打手勢,表示那兒——其實就在這兒,近得十分危險了。一陣石子和灰燼下雨般落在他們身上。火山錐正在噴湧出黑煙。一塊火紅的岩石就在幾碼外落下——當心你的手臂!但是,他們心思集中在一個景緻上,至少那個詩人是這樣。又是一景。他爬這麼高不是為了繼續向上看。他想要朝下看,朝裡面看。

看到啦,它要停了。詩人拿出他的時鐘。你躲到那邊去,峭壁後面。我倒要看看這個怪物能作多長時間的怪。這個受傷的怪物,它就像一隻受了傷的怪物的喘息,每喘一次,需要大約十二分鐘,他的手錶向他顯示,在此期間,落下的石子也少些了;在一次間歇中,詩人向他那膽小的畫家朋友建議說,他們也許能讓他們的嚮導飛快地拉他們上山頂很快地朝火山口裡看一眼。

還真這麼做了,他們站在那張大嘴的唇邊,詩人後來要這樣寫。一陣輕風吹走了煙霧,汩汩聲和噴濺都停止了,但是,從上千個縫隙里升騰而起的蒸汽薄紗般籠罩住火山口的內部,只偶爾間歇性地讓人看上一眼有裂縫的岩石牆。這情景,他寫道,既無教益,又不爽快。

接著,這個怪物又喘了一次,從裡面傳來一聲巨大的雷鳴般的吼聲——不,從火山鍋形陷坑的深處升騰起灼熱的蒸汽和灰塵構成的雲團——不,從最有力的轟炸處,數以百計的石頭,大大小小的,被一下子高高地拋向天空——

嚮導們猛拽他們的衣服。其中的一個是騎士推薦給詩人的獨眼男孩,他催促他們奔向一塊巨石,他們得以躲在後面。這裡太吵了,都無法好好欣賞下面一望無際的海灣和遠處的那座城市,其輪廓就像是從空中傾斜拍攝的一個圓形劇場,也像一張巨大的椅子,你會產生一種印象,放眼望去,一切盡收眼底。畫家大喊一聲,我現在要下山。詩人蜷縮在巨石背後,想表現自己的勇敢,在腦子裡再多記幾個畫面,又過了一會兒後,他也小心翼翼地撤了。

這是歌德和他的畫家朋友蒂施拜因 三次上這座山的第一次。詩人已過了他的第一春,但他當時三十七歲,身強力壯,他已經盡職勇敢地面對這條噴火龍。如果這位英國老騎士能定期來,那他也能。這是每個體魄健壯的紳士來這裡旅遊時所做的事情。但是,詩人並不像騎士那樣認為這座火山很美。他在山上感到既冷又熱,還累,不舒服,還有點害怕。這似乎全都有點傻乎乎的。人們看不到那些沒有長遠目標的、愛找樂子的當地人費力爬上這座離開他們的樂土幾英里遠的可怕的山頭。肯定沒錯,這是一項外國人來做的運動。在外國人當中,尤其是英國人。呵呵,這些英國人。如此斯文,又如此粗野。假使他們不存在,沒有誰會把他們創造出來的。這麼古怪,這麼淺薄,這麼矜持。不過,他們倒很自得其樂啊。

一個人必須努力學會開開心心和他們待在一起。

詩人是傍晚到的。在另一位僑居那不勒斯的德國畫家的陪同下,他和他的朋友已經受到了騎士的接待,騎士也帶他們看了他幾個客廳里的珍寶。一面面牆上掛著油畫、水粉畫和素描,一張張桌子上高高地堆放著浮雕寶石和花瓶,一個個櫥櫃里塞滿了地質珍品。其中似乎缺乏條理或章法;這是這些德國客人首先就注意到的。而這造成了某種令人不愉快的印象,不只是豐富,而是無序或混亂的印象。但是,如果你看仔細了(每個收藏者都渴望這樣細看),正如蒂施拜因多年後要回憶的那樣,你便能發現這個集中展現其趣味者的敏感性和感官性。那一面面牆,他談及騎士的牆,披露出他的內心生活情狀。

接下來,詩人,就詩人一個人,被邀請到騎士的地下儲藏室參觀。(這一參觀的特權只由最尊貴的客人專享。)詩人什麼都要講給他的畫家朋友聽,說他看見了另外一種豐富,他驚呆了。地下室里有一整座小教堂啊。他從哪裡弄來的?畫家搖搖頭,抬頭看看天。詩人見到兩個裝飾華麗的青銅枝形大燭台,他知道這肯定是來自龐培城的發掘物。還有許多平常之物。樓上的藏品是騎士的種種幻想——一個理想的世界——的一張示意圖。地下室則是騎士收藏的無底洞、雞肋,因為每個收藏者很快都會走到這麼一步,即他不僅收藏他想要的東西,而且收藏他並不真想要卻又害怕錯過的東西,因為說不定哪一天他會想要它,拿它當寶貝。他禁不住把這些藏品給我看,詩人心想,即使是那些他不該給我看的。

當然,展示自己的所有物也許像是炫耀,但是,話又說回來,收藏者並不發明或者製作這些東西,他不過是它們的謙卑的僕人而已。他展示它們並非是自我表揚,他謙恭地拿出來是為了別人的欽佩。如果一個收藏者的藏品是他自己製造的,或者即使是遺產,那都的確會像是炫耀。但是,建立一種收藏,這種創造自己的遺產的急切的活動,便免除了收藏者保持緘默的必要。對於收藏者而言,炫耀收藏不是不禮貌的行為。確實,收藏者,就像騙子一樣,除非他把秘密公開,除非他表明自己是什麼人或者已決定做什麼樣的人,否則,他便不存在。除非他展示他的激情。

人們告訴詩人,說騎士得到、然後又愛上了一個美得足以成為一尊希臘雕像的年輕女郎,已經開始以一個男人、比她大、富有、出身高貴(所有這一切他愛的人都不是)的保護人的方式來提高她、教育她,已成為一個反過來的皮格馬利翁,把他的美人變成一尊雕像;更精準地說,成了一個有一張來回票的皮格馬利翁,因為他能把她變成一尊雕像,然後又能隨心所欲地把她變回一個女人。

與騎士的趣味保持一致,這幾晚,她身穿古裝,一襲寬鬆的白衣,束了根腰帶,一頭赤褐色,有人說是栗色的頭髮,隨意地披散在背上,或者用個梳篦往上一挽。她同意開始一場表演的時候,據一種描述稱,一個上了年紀、壯碩的女人就會給她拿來兩三條羊絨披肩,這個女人是某類女管家,也可能是一個寡居的姑媽;當然不只是個僕人,因為她獲許坐在邊上觀看。女僕會拿來一隻瓮、一隻香盒、一隻高腳酒杯、一把七弦琴、一面鈴鼓和一柄短劍。有了這幾件道具,她就在光線變暗的客廳中央落座。等到騎士手舉一根細蠟燭走過來的時候,演出已經開始了。

她頭上披了一條長長的披肩,足以拖到地面,把她整個地罩住。這樣藏在裡面,她用別的披肩把自己裹起來,開始里里外外地調整(衣飾、肌肉張力、情緒),這樣便能讓她出來時成了另一個人,而不是她自己。要做到這一點——這可不像是戴個面具那樣簡單——你必須能自如地運用自己的身體。要做到這一點,你必須有興奮起來的天賦。她飄起來、她落下去、她站穩——她把臉上的汗擦去的時候,心怦怦直跳。突然做幾次鬼臉,繃緊肌腱,握緊雙手,頭飛快地後仰或側向一邊,猛地吸一口氣——

接著,她突然提起披肩,把它整個扔到一邊,要不就提起一半,讓其成為她現在已經成為的那個協調而有生命的雕像的一部分服飾。

她會保持這一姿勢,時間正好夠大家看懂,然後又把自己遮蓋起來。然後,她又迅速扔掉那條長披肩,展現另一個人物,以不同的方式披著一條條披肩——她知道一百種披披肩的方式,一種姿勢接著一種,至少有十到十二種,幾乎沒有停頓。

騎士最初叫她在一個高高的、用絲絨襯裡的箱子里擺姿勢,箱子的一面敞開著,接下來是在一個巨大的鍍金框架里。但是,他不久就看到,她的藝術才能完全能夠表達這些模仿。她的整個生命都準備好了要成為騎士的活雕像畫廊。

十四歲,剛到倫敦,她便一直夢想成為女演員,就像她晚上看到從特魯里街 劇院後門神氣十足走出來的一個個光彩照人的人物一樣。十五歲,在一名新潮的性治療師導演下上演活人造型中略加遮擋衣著暴露的人物,她學會了一動不動地站著,淺淺地呼吸,她的面部肌肉綳著毫無表情——表達未察覺到附近,在格雷厄姆醫生的監督下正在聖床 上發生的性交。到了十七歲那年,作為當時一位傑出肖像畫家最喜歡的模特兒,她學會了創造性地思考情緒、思考如何來表達這些情緒,然後長時間地保持這些情緒的表達。畫家講,她常常讓他感到吃驚,並賦予他構思其題材的靈感;她實際上是個合作者,而不是一個被動的模特兒。為騎士,她擺出她自己的造型——一系列的造型,一個古代神話與文學圖像瞬間的真人幻燈秀。

這是個特別精細的活兒。首先必須選材。騎士會打開他的書籍,把書中整頁整頁的插圖給這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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