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沒有什麼比得上長期憂鬱後,快樂到來時的那種精神振奮了。但是,快樂得以到來之前,它必須對倦怠的心進行圍攻。讓我進去,它喵喵地叫,它大聲吼叫。心必須被強行攻破。

四年之後,快樂來了。首先,凱瑟琳的死毫無疑問被騎士調整得很好的新陳代謝所吸收消化了。他又請了一次假,把遺體送回威爾士安葬。這裡沒有人安慰得了他。凱瑟琳的死把他帶到一種他並不喜歡的瀕臨崩潰的境地——即想他自己。他使出了他常使的補救對策,即想世界。利用他通常的公務和消遣以外的時間,他忙著去瀏覽了在多石的卡拉布里亞新近發掘出的一些東西(凱瑟琳不在了)。從那裡,他應邀去了附近一個村莊過節,紀念葛斯馬和迪米安 這兩位聖人,高潮是教堂的禮拜儀式,宣布一件一英尺長、人稱「大拇趾」的物品為聖物,不孕婦女對此物極其尊敬,夠了!騎士風塵僕僕、興高采烈地回到那不勒斯。騎士給一個致力於研究古玩(凱瑟琳死了)的學會遞交了一篇論文,報告古代陽物崇拜的印跡打著基督教的幌子依然存在這一饒有趣味的發現,這就為證明天主教與異教之間的相似提供了新證據;回憶挖掘中發現的女性、男性生殖器雕像的流行;推測所有宗教的秘密都是對生命力——四大要素 、性能量——的崇拜,十字架本身很可能就是個程式化的陽物圖。死了!隨著凱瑟琳的逝去,他沒有理由控制自己的懷疑和褻瀆了。

一切都變了,又什麼都沒變。他不承認他需要人陪。但是,當他的朋友、被保護人畫家托馬斯·瓊斯即將永久返回英國,交出他租住的房子時,騎士款待了他幾個月,經常上午來到為瓊斯安排當畫室用的房間。他看著他在他精緻的橄欖木畫架上的單色小畫布上畫滿在他看來似乎是對空洞的思考:屋頂的一角,或對面樓房一排頂層的窗子。

真有趣——但是瓊斯肯定有他的理由。一切都和騎士的狀況很協調。

但是,你在畫什麼呢,騎士禮貌地問道。我不懂這個題材。

恍恍惚惚的一些瞬間,似乎什麼都有可能,又非一切都有意義。

外交部同意他第三次回國休假的批函六月份到了,他便啟航回國。凱瑟琳的遺體放在船上,在他船艙里,有隻被認為是奧古斯都皇帝統治初期造的羅馬浮雕花瓶,是市面上已經交易了幾十年的最珍稀的一件古玩之一,他是去年在羅馬買下的,現在要帶回英國出售。這是經他手最值錢的藏品。

騎士第一眼看到這隻花瓶,就感到激情涌動。它是兩個世紀前在古羅馬南疆從當時一座新發掘的皇家陵墓里挖掘出來的,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它都被視為現存的最為精緻的古羅馬寶石玻璃製品。沒有什麼能比中間雕刻的、慵懶地斜躺在卧榻上的西蒂斯 更可愛了。他把花瓶從羅馬帶回之後,心裡常常想著它。盯著它怎麼看他都不會感到厭倦,也從不厭倦於把它高高舉起,看看底色的真色度,除非對著光否則無法將之與黑色區別開來的一種深藍色,從不厭倦用指尖撫摸雕刻在乳白色玻璃上的淺浮雕人物。天哪,這可不是他愛得起的寶貝。儘管凱瑟琳在遺囑里寫明一切都留給他,沒有任何附加條件,但是,他總是需要更多的錢。花瓶太有名了,他不奢望收藏。騎士以一個很合適的價格買下,一千英鎊,他很希望大賺一筆。

他把花瓶存放在倫敦,又接待了一些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之後,就把那口棺材護送到威爾士的莊園,這莊園現在在所有權上和事實上都是他的了,又冒著小雨和查爾斯一起看著棺材下葬,把查爾斯送走,然後在屋子裡消磨了幾個星期。時值盛夏。雨水給凱瑟琳故居的土地注入了綠色的生機。他每天都在莊園散步,有時更遠,走到外面的鄉間,他的口袋裡常常裝滿了小李子,坐上一會兒,凝視大海。悲悼隨之帶來明顯的倦怠。悲痛的念想,對凱瑟琳美好的回憶,與自憐交織在一起。安息吧,凱瑟琳安息吧,可憐的凱瑟琳。我們所有的人都安息吧。他頭頂上的綠葉在沙沙作響。將來有一天這太陽及其溫和的陽光會在他腐爛的屍體上燦爛閃耀;這一塊——有一刻兒他走進了陰涼的墓地——墓碑上將來有一天也會刻上他的名字。

甚至在他抵達之前,倫敦的收藏界已經為他的羅馬花瓶轟動起來了。據查爾斯說,那位上了年紀的、任性的波特蘭公爵遺孀對他的寶貝垂涎三尺,使得他只好趕回倫敦。他開價兩千英鎊。公爵遺孀退縮了。她說她要考慮一下。過了一兩個月;騎士知道不能去堅持。他竭盡全力讓自己開開心心,便去看了她的私人博物館,藏品只有珊瑚枝、一盒盒色彩斑斕的蝴蝶、寶石般的貝殼、昆蟲化石、猛獁象骨骼(被認為是羅馬象的骨頭)、天文學著作珍本對開本、古董大獎章和飾扣,以及伊特魯里亞花瓶。這批不比當時眾多收藏品稀奇多少的物品(它主要的奇怪之處是收藏者是個女人),但是,按照騎士的品位來判斷,無疑是太隨心所欲了。公爵夫人的兒子,已經人到中年,很在意他的繼承權,他勸她別以在當時算是驚人的高價買下這隻花瓶。可這下,公爵夫人開始真的想買下它了。

騎士較少時間花在宮廷里,更多時間是和查爾斯在一起,並且接受一個活潑可愛的姑娘的恭維和悉心照顧。三年前,查爾斯已經開始和她同居,現在,她在查爾斯的授意下,叫騎士普林尼舅舅,在他臉上可愛地吻一下。她高個兒、豐腴,一頭赤褐色頭髮,藍眼睛,豐滿的嘴,騎士心想,如果她的下巴不那麼小的話,她的頭,可以與某些古典雕像美人相媲美。他已經從他外甥那裡知道了她的身世:她是一個村子裡鐵匠的女兒,十四歲那年來倫敦當小女僕,結果被主人家的兒子誘姦,很快又找了更不可靠的工作,包括在一個揚言能治癒陽痿的醫生的診所,半裸著擺造型當「健康仙女」,被帶到一個準男爵的鄉村莊園,在她懷孕之後,准男爵就把她趕了出去,她的小女兒當時寄養在鄉下,絕望中,這個姑娘找到她的密友求助,他就是……查爾斯。她的救星大她十六歲,他對她年方十九就已經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並不感到驚奇。像她這樣的女人應該盡全力往上爬,然後很快就枯竭。所以說,她沒有什麼特別的,除了她肉體上的魅力。但是,她又有特別之處。查爾斯希望做到公平。他也想吹噓。只要想一想,查爾斯說。她真的很有天賦,查爾斯說。我已經教她看書寫字,現在,她整本整本地看自我提高的書籍,她酷愛看書,而且過目不忘。騎士注意到她記得每句在她面前說過的話。儘管她講話粗俗,笑聲爽朗,但是,她不吭聲的時候,像是變了個人。騎士看她注意觀察、留心,她水靈靈的兩眼注意觀察。她對畫作的判斷相當內行,查爾斯接著說,也應該如此,因為她和我一起生活有三年時間了,而且我們的朋友羅姆尼對她很著迷。他已經用她當模特兒畫了幾十幅畫了,根本不想用別的模特,除非我不願把我的小妞借給她。這倒提醒了騎士,他必須再安排時間坐下來,讓羅姆尼畫,因為他還想要一幅他自己的肖像畫。

公爵遺孀還價一千六百英鎊。騎士不讓步。

他在王宮裡花的時間並不多,謀求高位,或者希望被派往馬德里、維也納或者巴黎的這些想法早已拋開了。身邊沒有了凱瑟琳,他感覺老多了。他坐下來被人畫肖像。他告訴自己是回去的時候了。他也對別人說。

一千八百英鎊,公爵遺孀氣憤地說。成交。他購買了一些物品,包括羅姆尼把查爾斯的姑娘當作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所作的畫,把它們一起帶回那不勒斯。

他回來了,又回到他的生活中,首先是行使處理一大堆積壓下來的權利與義務,一次次展示健康快樂——他仍然擅長於讓自己忙忙碌碌。他明白,人必須接受新的挑戰來戰勝麻木冷淡。他承攬了一個巨大的工程,一個得花費幾年時間的工程:在卡塞塔王宮園林內規划出五十英畝的英式花園。他繼續收藏,繼續登山,繼續編目。他變得更擅長就在國王的考古學家們的眼皮底下,從龐培和赫庫蘭尼姆古城的出土文物中拿走奇珍異寶。在這個國家,只要你知道賄賂誰,什麼事都做得成。

幾個熟人的英國遺孀似乎在想方設法消除他的孤獨,她們和藹可親、熱愛畫作,一個在他離開的前夜在倫敦,另一個則在羅馬,返程途中他在羅馬停留了幾周,主要是為了和那裡他最喜歡的畫作經紀人拜雷斯先生商議事情。這位羅馬太太誘惑了他。她富有,身體非常健康,而且彈得一手好豎琴。他懷著某種喜悅,對查爾斯敘述了她的魅力,心裡明白這會讓他親愛的外甥多麼忐忑不安,查爾斯正指望成為他這個無嗣的舅舅的繼承人呢。確實,這位太太已經過了生兒育女的年齡。然而,她比騎士要小十歲,她還是有可能比他後死。但是騎士很快就把理性婚姻的想法拋到一邊去了。即使是如此高貴優雅、如此內斂的女士照樣預示著他的一系列習慣在某種程度上的徹底改變,意味著重新調整。騎士最想要的是平靜安逸。他本來就希望是個單身漢……他要鰥居,直到生命的盡頭。

意識當中,他最不想要的是任何變化。他的境遇已經夠好了。但是,他的下身脹痛。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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