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七

癥狀。呼吸困難,以及心臟周圍痛。沒有胃口。腹瀉,一側肋部和胸口疼,長期乾嘔因此肚子里總是空空如也,感覺右臂沒勁——這些病痛大都被強忍著。頭痛。缺覺。每天早晨枕頭上落著灰白頭髮。呼吸非常困難。(女人的弱點:張家長李家短,全一個德性。男人病倒,出身高貴的女人憔悴。)自卑。焦慮,害怕讓丈夫擔心。對其他女人無聊的閑言碎語深惡痛絕。對天堂的思索。對普遍寒冷的感覺。

診斷。德拉蒙德醫生認為是癱瘓。要不就是維持生命所必需的功能完全衰竭了。她才四十二歲,但是她幾十年來一直病懨懨的。

禱告。感謝上帝所有的仁慈,恭恭敬敬地請求寬恕她以前的罪過,懇求寬恕她那不信神的丈夫。更多關於天堂的思索,在天堂里,一切傷害都得到修復。主啊,憐憫吧,責備吧。

信函。致國內的親朋好友,信寫得極其沮喪。我擔心我將永遠見不到你們了。二月份給她丈夫寫信,當時,大家正起勁打獵,騎士常常不在家,這是一封極度屈辱的信:我心愛的人不在的時候,我度過的時光多麼無聊乏味,每個景緻對我而言多麼令人厭倦。他坐的椅子在,我發現他不在,於是我的心突然一陣劇痛,我的雙眼可笑地充滿了淚水。我們結婚的年頭,沒有減少我的愛,而是增強了我的愛,程度之深,與我的生命共存,永遠不會改變。我努力要克服自己的情感,然而卻是枉然。我拚命勸自己,卻毫無效果。除了感同身受者,沒有人能夠了解對愛專一那種凄苦的焦慮。他在面前,每樣東西都呈現出不同的面貌,他不在的時候,我感到多麼孤單、多麼與世隔絕。我在交往的人當中尋找平和,卻越發局促不安。天哪,我僅有一種愉悅、一種滿足,那就是整個地以他為中心。

音樂。說他不在場,她沒有什麼興趣、什麼興趣都沒有,那不完全是事實。但是,大鍵琴演奏的樂聲更加哀怨。音樂使人升華,卻抹不去心痛。

激情。威廉的離開讓她前所未有的脆弱。但是,這種婚姻中才有的激情並不自然。而且:努力克服這樣的激情、讓她自己心思轉移,總是對的。她探訪了死城的一些新的遺址,參加了在奧地利大使的官邸舉行的音樂聚會,還拜訪了西西里島上層的一位女士,她用匕首或毒藥殺了十個,不,是十一個人之後,最後被她自己的家人告發,作為一種懲罰,她被關在——很奢侈地關在——那不勒斯附近一座女修道院里。她的年齡在二十三歲左右,凱瑟琳講給丈夫聽。她坐在床上接待了我,綢緞枕頭堆在她身後。她拿出蛋白杏仁餅乾和其他點心給我吃,很禮貌,也很開心地和我聊天。似乎無法想像像她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女子竟會幹下這樣的暴行。她有一張害羞、甚至善良的臉,凱瑟琳驚嘆地說——在她居住的這個國家,這個真相不會給哪怕最不動腦子的本國人留下印象,因為隨便哪個農民,他都知道常常有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但凱瑟琳是個北方人,而且有教養,她既非農民,又非貴族,卻真正的虔誠,一個表裡如一的新教徒。她看上去不像是個殺人犯,凱瑟琳輕聲地說。

凱瑟琳聲音很低地說話,騎士肯定會記得。要聽見她說什麼,人們有時必須前傾身子。一個親密的要求?是的。同時,也是她按捺怒火的一個標誌。

春天來了,一個溫暖芬芳的四月。她大部分時間待在床上。威廉的來信歡快而又令人氣惱地說著未來。但凱瑟琳明白,她沒有未來了,她只能想過去,只能愛過去。

騎士外出一周多時間,到阿普利亞考古。凱瑟琳下不了床,感覺自己一小時比一小時虛弱。四月一個炎熱的晚上,她又是一陣哮喘發作,她心想這也許就是結束的開始了吧,病痛時,她便在一封信中尋找寬慰。

凱瑟琳從未害怕過,可她現在怕了。緩慢而艱難的死亡已經讓這個哮喘病人反反覆復做的被活埋的噩夢產生一種新的急迫感。會起到幫助作用的事情應該是給騎士寫張條,要求他在她死後三天不封上棺蓋。但是,為了說這個,她上來必須先說她擔心再過幾天,不,是再過幾小時,她就無法給他寫信了;然後宣布,她無法表達她對他的愛意和體貼,他,只有他,一直是她所有快樂的源泉,他,是她在人間上帝恩賜中最寶貴的,「人間」這個詞,讓她從對騎士所懷有的這些奢侈、完全真實的感情轉而考慮天國更大的恩賜;他,也體現了她的希望,將來有一天他也許會成為一名信徒。

凱瑟琳並非真認為他哪天會成為虔誠的教徒(他也沒有)。她要他信教,因為她自己需要一種高貴、狂想的語言。她希望他承認那個層面的存在,進而也就承認了那種語言的存在,這樣,他們便能有共同語言——這樣,他們便能完全真正的親密。

但是,當然,他永遠不會知道這種狂想的彌補了。因為所有這些悲觀、令人窒息的感情……寫到這裡,她開始呼吸十分困難,想起她本來準備在這封信中所表達的東西,一封真正訣別的信,除了表白她的愛,她要請求他忘記並寬恕她的過錯,為他常常把她一個人撂在家裡而開脫,願上帝保佑他並請求他仁慈地記住她——是的,她希望要求得到某種東西。我死後,直到絕對必要,才蓋上棺材。她在信的結尾處提醒他,在他的遺囑里履行他對她許下的諾言,即在上帝願意召喚他的時候,他的屍骨要葬在斯萊貝克教堂她的身邊;她希望上帝的召喚不會在幾十年之後,在這期間——這是一個哮喘病人特別樂意寫的令人感到筋疲力盡、氣喘吁吁的句子——在這期間,她希望他別孤身一人。願人間和天國的每個恩賜都圍繞著你,願有人像我這樣愛你。我是,你忠實的妻子,等等。

她封上信封,感覺胸口的重量變輕了,睡得也比幾周以來安穩些了。

夏天來了,也帶來了可怕、悶熱難當的高溫。凱瑟琳的垂死讓騎士感到氣憤——是給他添麻煩,在遺棄他。七月份,他們搬出去到維蘇威別墅——他們家三個住處中她最喜歡的一個,這時候,他發覺有許多理由一次在一處附近的皇宮逗留幾天。德拉蒙德醫生每天上午來看她,跟她講些小道消息讓她開心,給她吃點糖果開開胃口,還有,一周一次,用水蛭給她放血。八月初的一天上午,他沒有來。下午三點她叫人把沒吃的午飯拿走,又派了個男僕去打探。男僕回來報告說,醫生沒乘馬車,而是決定騎他的新馬來,結果,在離別墅一英里處,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被抬上擔架拉回城裡。他傷勢嚴重,男僕告訴她。後來,更重了:背摔斷了,腎戳破了。一星期後他就死了。噩耗傳來,凱瑟琳最後一次哭泣。

騎士一直堅持認為,凱瑟琳覺得她對這次可怕的事故有點責任,事故是在醫生來看她的路上發生的。這一感覺加速了她的死亡。僅僅十二天後,她就去世了。她面對著桃金娘樹叢,坐在一張她最喜歡的椅子上看書,一下子昏了過去,被抬進屋裡。抬到床上躺下的時候,她睜開眼睛要一張騎士的橢圓形小畫像,她把畫像正面朝下放在胸口上。她閉上雙眼,再也沒有睜開,那天晚上她死了。

對不太了解她的人,他這樣描述道:

我太太,他說,嬌小苗條,外表優雅,舉止高貴。她淺色的金髮,年齡的增長沒有讓她的頭髮變白,她雙眼靈動,牙齒整齊,笑起來很俏皮。她動作矜持,手勢不張揚,她寥寥數語,便能讓大家交談起來,而非聽她一人在講。她體質嬌弱,在她的一生中,體弱多病的狀況大大地影響了她的心境。有教養,有修養,是個一流的音樂家,她在社交界極受追捧,但她卻經常因為健康和自我保護而退避。她給那些認識她的人帶去幸福和安慰,所有人都會深切地懷念她。

他緬懷起她的美德、她的才智、她的喜好。事實上,他主要談他自己。

悲痛把一個人變得非常奇怪,騎士在一封信里對查爾斯說。我比我料想的還要孤寂、還要傷心。

他身上發生了可怕的事情,這是第一次。這個世界是個險惡的地方。你整天在四處奔波,謀生,然後說完就完了,或者一切變得更糟。就前兩天在波蒂奇,皇室的一個小侍從打開一個廢棄不用的小教堂的門,走進一個火山噴氣孔,即所謂的由火山散發出來的一團團冷性毒氣,當場倒斃。國王嚇壞了,從此幾乎不談別的事情,在本來就已經釘了很多護身符的內衣上又釘上了一些。看看老德拉蒙德騎馬出診時身上發生的事情……不,騎士突然反應過來,那個身上發生可怕之事的人就是他自己。他沒有具有魔力的護身符;他有智慧,有品質。

某種可怕的事情。某種需要堅韌面對的事情。他想,我有過幸福的生活。

智者從容面對一切,他知道如何去退讓,如何認命,對生活賜予他的快樂心懷感激之情,而在幸福結束的時候(幸福肯定會結束);他也不怒不怨。

他難道不是一個偉大的收藏家嗎?所以,繼續沉浸其中,轉移注意力,關注別的東西。他從來不知道他對凱瑟琳的感情這麼深,不知道他這麼需要她。他一直不知道他如此地需要一個人。

收藏者和收藏品管理者常常無需太多的刺激就承認有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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