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六

十月下旬,聖杯侍從到了。當然,除了他還能是誰。騎士沒有猜到來的會是誰,因此,對自己十分惱火。

其實,威廉·貝克福特是騎士的親戚,遠房表弟,他當時二十歲,是個大富豪,已經是一本薄薄的、口吻諷刺的虛構傳記的作者,一個好爭的收藏者和鑒賞家,固執、自憐、不知魘足地渴望著各種美景、誘惑和珍寶。「大旅行」走馬觀花(僅僅兩個月前他才離開英國)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帶到了最南站,把他拋到了騎士的好客之濱,當時正好碰上熱風——南歐大風(密史脫拉風 、焚風、西羅科風 、屈拉蒙塔那風 )中的一種;就像例假快來的前幾天一樣,這些大風也用來解釋焦躁不安、神經衰弱症和情感脆弱:一種季節性的集體經前綜合征。氣氛緊張。狗悲號著在又臟又陡的街上四處覓食。女人把新生兒丟棄在教堂門口。威廉四肢舒展躺在鋪了錦緞的長沙發椅上,眼睛明亮,筋疲力盡,心情激動地夢想著更多的異國情調,他說,這肯定不是全部。給我看更多的。更多。更多。

騎士在這個年輕親戚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種人真是難得一遇,他在漫長生命的進程中,一刻都不會感到無聊。他給他看他的收藏品、他的戰利品和他自贈的遺產。(他幾乎忘不了這孩子是,或者很快就會是英國的首富。)陳列櫃里滿是神奇之物。牆上掛了三四排畫作,多為十七世紀義大利的作品。我的伊特魯里亞花瓶,騎士說。棒極了,威廉說。我收藏的火山岩的樣品。夢寐以求的東西啊,威廉說。這是我的達芬奇作品,騎士說。真的是,威廉說。這個年輕人的評論很有見地,有鑒賞力。雙方都萌生了對對方真正的好感。但是,騎士並不需要一個新的(更有派頭,也更挑剔的)外甥。是凱瑟琳需要,凱瑟琳謙卑而充滿激情地張開雙臂,來擁抱一個知己和假想兒子。

他們馬上就感覺到了互相間的欣賞。他告訴了她。她告訴了他。他們陶醉於他們之間所有的相似之處——一個英俊、臀部豐滿的青年,一頭鬈髮、手指甲被啃咬過;另一個是四十二歲的瘦弱婦人,一對大眼睛,看東西時稍稍眯著。他們不屬於一代人,有過極為不同的生活。然而,他們有著如此多相同的趣味,相同的失望。他們從講故事開始,一直到說知心話,每人都訴說起自己的悲傷和嚮往。威廉年輕些,又是個男人,所以,他認為他有權先講。

他講到他的內心生活,充滿了(他現在這樣對她說)模糊的渴望。他描述他在家、在芳特山的生活,他在房間里悶悶不樂地來回踱步,看讓他哭泣的書籍,對自己極不滿意,滿腦子傻乎乎的夢想(他計畫決不放棄這些夢想,不管他變得多老),為他母親、他的家庭教師和他身邊所有人的愚蠢大發雷霆。

你看過一本叫《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書嗎?我認為句句都才華橫溢。

這是一場凱瑟琳必須通過的測試。

看過,她說。我也愛看這本書。

事情迅速發生了,情況經常會是這樣。有個某某人,你在聚會上或者聽音樂會時不時碰到的一個熟人,從來也想不起的。接著某天,一扇門飛快地打開了,你跌入一個深不見底的坑裡。你既驚訝,又充滿感激,問道:這個深藏不露的人會是我僅僅以為……只是一個……?是的。

我想單獨和你在一起。我,我親愛的,和你在一起。

從他在波蒂奇附近的別墅的書房裡,騎士看見他們肩並肩、默默地在露台上徘徊。從露台,他看見他們在爬滿桃金娘植物和藤蔓的涼亭里漫步。從走廊上,他看見他們一起坐在鋼琴前面。或者,凱瑟琳彈琴,威廉懶洋洋地斜坐在一張小三腳桌邊的長靠椅上,匆匆地翻閱騎士的書籍。騎士感到高興,凱瑟琳竟然有了個她自己的人了,一個喜歡她而不是喜歡騎士的人。

他們並不像凱瑟琳和騎士所做的那樣,只是在一起彈彈琴。他們一起即興演奏,互相比試,彈出最富表現力的音樂、最令人心碎的漸弱樂節。

凱瑟琳承認她私下裡作曲。她從未為任何人彈過她的「小樂章」。威廉懇求她為他彈奏。第一樂章是小步舞曲,伴有一種飛速歡快的旋律。其他——他對小步舞曲的欣賞賦予她勇氣——則具有一種更自由的形式,一種更莊重的特徵:舒緩、探詢,帶著長長的哀怨的和弦。

威廉宣稱他一直以來都想作曲,但知道他缺乏創作的熱情。她告訴他,他太年輕了,還不了解這一切。

不——他搖搖頭——我的強項只是夢想,但是——他抬起頭來——這不是奉承。凱瑟琳,你是了不起的音樂家。我從來都沒有聽見過任何人像你這樣感受音樂。

我為莫扎特演奏時,她說,我坐下去的時候人都在顫抖。他父親注意到了,我看見他在注意。

我幹什麼都抖,威廉說。

雙方都覺得對方(終於!)理解自己了。威廉認為,像他這樣一個男人是註定要被所有人誤解的。現在好了,有這麼個天使般的婦人完全理解他。凱瑟琳也許會錯誤地以為,她在從男人的自尊自大中逃脫出來。

他送她禮物,以獻殷勤。一種超越地域偏見的關係。他已經找到一個聰明、有教養、有格調、令人歡欣鼓舞、年齡比他大的婦人:每個年輕人都需要一個權威。而她,處在她認為不再可能的年齡段,生活中有了個新男人:每個女人都需要,或以為她需要,一個護花使者。

從一開始,凱瑟琳就從心底里不喜歡這整個王室——這個中產階級的貴婦人比十足的顯貴騎士還要來得挑剔。她丈夫認為凱瑟琳喜歡深居簡出,對此很寬容,並因此越發敬重她。凱瑟琳偏愛隱士的生活,騎士在給查爾斯的一封信里喜歡這樣誇張,而他呢,則不得不經常和國王一起外出。他們的結合是有意要證明,在大多數成對組合——手足、夫妻、老闆秘書——角色分配方面,他們是與眾不同的。你離群索居,我就會愛交際;你健談,我簡潔;你胖我就瘦;你吟詩,我就修摩托車。和威廉在一起,凱瑟琳體會到那種更難得的一對一形式,其中的兩個人雖然不同,卻聲稱盡量相像。

她想做讓他高興的事情,他也想做讓她高興的事情。他們欣賞同樣的音樂和詩歌,並為它們所感動;他們反感同樣的東西(宰殺動物,粗俗的言談,貴族沙龍和可笑的王宮裡的陰謀詭計)。

騎士的生活中很多時間不得已地要被宰殺動物、粗俗的言談、沙龍和宮廷里的陰謀所佔用,所以,他很高興凱瑟琳有個人可以說說話,能夠感同身受。而且還必須是個男士——奇怪得很,凱瑟琳似乎不太喜歡同性陪伴——而喜歡一個比她小好多的男人陪,這樣的話,她便能慈母般地對待他了;還有,理想的話,他是其他男人的情人,這樣,騎士就不用擔心他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了。

沒有嫉妒,沒有,只有讚許,騎士看到,由這個小夥子陪伴,凱瑟琳看上去幾乎像年輕人,也開心些了。

他們倆一直坐在看得見那不勒斯城和海灣的露台上。六點時分,他們回到屋裡,來到窗子朝著維蘇威火山的房間。凱瑟琳最喜歡的女僕端上茶來。光線柔和、黯淡。蠟燭點亮了。僕人們的忙亂鬧哄、知了的尖叫他們都不聞不問。如果火山發出聲音,他們照樣也是聽而不聞。

長時間的沉默後,凱瑟琳朝鋼琴走過去。威廉聆聽著,雙眼濕潤。

請唱吧,她說。你有一副優美的嗓音。

你不願意和我二重唱嗎?

哦,她笑了。我不唱。我不喜歡唱,我從來都不能……

什麼,親愛的凱瑟琳?

騎士晚上回來,腳上穿著靴子,身上沾著血污,一身的汗,剛陪國王宰殺動物回來,看見他們倆一起坐在鋼琴前,溫柔地笑,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但是我也敏感,他想。現在,我倒扮演起一個不懂的角色了。

威廉輕快的男高音繚繞直至最後一個音符,然後漸漸消失。鋼琴聲漸漸聽不見,這是這台樂器表現力的精髓。

凱瑟琳,威廉呢喃。

她朝他轉過臉,點點頭。

從來都沒有人像你這樣懂我,他說。你這個天使。你這個珍貴的女人。假如我能留在這裡,在你慈愛的影響下,我一定會徹底痊癒的。

不,凱瑟琳說。你必須回到英國,去盡你應盡的義務。我並不懷疑你會克服這些弱點,它們是你極度敏感的產物,而你的敏感又是因為你心太軟。這些情感就像是發一場燒熱度總要退掉一樣。

我不想回家,他說,多麼希望自己敢去抓住她的手。她此刻看上去多麼美麗!凱瑟琳,我想待在這兒,和你在一起。

威廉覺得他在遭受一種精神折磨,痛苦極了,表現為對模糊的、具有異國情調東西的無窮大的胃口。對他來講是多麼受用呵。現在發生的情況是他不被允許擁抱他想擁抱的。大多數焦躁是性焦躁。他生命中的愛人在他們相遇時才十一歲,威廉一直追求、愛撫了他四年,結果某天早上他們在那個男孩的床上被人發現。考特尼子爵禁止威廉去他家,並威脅說如果他膽敢再靠近他兒子,他就告他,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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