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

又一個冬天。一個月的時間隨國王在亞平寧山腳宰殺動物,參加聖誕舞會,款待顯赫外賓,與學術團體頻繁通信,一次遠足,和凱瑟琳到阿普利亞區看新出土文物,以及他們每周的音樂會(但凱瑟琳身體不適)。那座山白雪覆蓋,躁動著,冒著煙霧。騎士收藏的畫作,迄今為止明顯是早期繪畫大師的作品,現在包括了幾十幅本埠畫家創作的水粉畫和油畫,描繪的是火山景色和身穿艷麗服裝,載歌載舞的當地人。它們標價都非常低廉(是根據畫面的掌尺或碼數來標價的),現在就掛在通往他書房的畫廊里。他去看了在大教堂一年上演兩次的奇蹟劇,大家相信該城的福祉有賴於它:守護神的塊狀血的液化。該城最出名的一個迷信塊。騎士四處尋找著不那麼為人熟知的當地落後的種種表現,他安排了一次與有名的女算命師埃夫羅西娜·普莫的會面。

起初,全是頗具特點的氛圍,曲里拐彎的街道,斑駁的石屋,破舊磨損的門,上面是些無法辨認的文字,那個女人低矮潮濕的房間牆壁刷成白色,天花板滿是煙熏的污漬,供燭滴淌著蠟,爐火上支著大鍋,磚地上鋪著草墊,那條黑狗跑過去嗅他的襠部。騎士把瓦萊里奧留在外面,和女算命師的一組顧客一起等著給他們算命並治療,他感覺相當,嗯,具有伏爾泰風格:處於一種文化人類學的氣氛之中。他獨自一人。其他民族種種迷信的一個觀光客。感覺優越,享受此優越感,蔑視所有迷信、巫術、狂熱和非理性,然而也並不討厭面臨的令人驚訝、迷惑不解的情景。願意聽見一個死者的聲音回蕩,願意看到一張桌子跳動,讓這個百分之百的陌生人來猜他稱呼他母親的乳名,描述他腹股溝處紫紅色的胎記……因為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像此時此地所認為的這麼粗俗,這終究會是一個神奇的世界。

相反,這是個充滿奇蹟的世界,一個人必須對此感到滿足。美。奇蹟,其中主要是火山。但是,沒有神奇,沒有。

據說,幾年前,這個女人預言了最近攪擾這座火山長時間沉睡的一大一小兩次爆發的年份和月份。他打算讓她講講這個。不過,他當然不能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他十多年前就知道了這些懶惰、狡猾的人當中的這種行事方式。他必須聽許多卑躬屈膝的感激之辭,說最卓越、最尊貴的騎士,年輕國王(願年齡賦予他智慧!)的最親愛的朋友和顧問來訪,並肯屈尊走進她卑微的住處令其深感榮幸。他必須啜飲一點她稱為茶的有點甜的釀造飲料,一個瘦高個男孩端上來的,他十五歲左右,左眼看上去像鵪鶉蛋一樣;然後他得攤開自己修長的手,放在她毛絨絨的掌心裡。

她一開始就告訴他說他會長壽。聽到這個,騎士揚起眉毛,皺起了鼻子。

這裡是長壽,她喃喃自語。這可不是騎士喜歡想像的東西,這是一種想像力的展開。他仍然在期待著那不勒斯接下來有一個更好的職位。比如說,馬德里。或者維也納。

接著,她告訴他他面前有一個大喜事。

別談我的命運了,我們談點別的事情吧,騎士說著,把手抽回,不再讓她細看。事實上,我根本就不是在尋找關於我自己的什麼信息。

真的嗎?那閣下肯定是個非同尋常的人,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一點。誰又會對自己不感興趣呢?

哦,騎士說,我承認對自己有興趣。我像下面進來的人一樣愛自己。

他猜她五十歲左右,當然,你對這裡被稱為「人們」(即大多數人)的那些居民的年齡永遠都沒有把握,因為他們,尤其是女人,一般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大。面前這個女人有一張精明、清秀的臉,眼睛是琥珀色,不,是綠色,有力的下巴,灰白的頭髮紮成辮子盤在頭上;強壯結實的身體,肩上披掛下來層層疊疊粉紅、黃褐色相間的披肩,令其身體輪廓影影綽綽。她靠著一面拱牆,坐在一張大橡木椅子上。騎士則端坐在一張椅子上,為了讓他坐得舒服些,上面墊上了幾塊破墊子。

大多數來向我諮詢的人都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戀愛,她在說。或什麼時候得到一筆遺產,或者什麼時候死。

騎士回答說他非常愛他的妻子,他知道他繼承遺產的可能性是零。而且,只有傻瓜才想知道他的死期、毀掉他剩下的日子。

閣下似乎認為年事已高。

我從未覺得年輕過,他惱火地說。這感覺像是個新的想法。這個自詡的女算命師沒有讓他感到驚訝,倒是他自己讓自己感到驚訝了。

這樣的感覺讓您比您現在的年齡年輕,她說的時候,一隻胳膊相當戲劇性地一揮。關於青春和年齡,埃夫羅西娜是……一位專家!我已經告訴閣下還能活很多年。這難道不是人人都喜歡聽到的嗎?

他沒有回答。

閣下不感到好奇嗎?

恰恰相反,他厲聲說道,我好奇極了。正是好奇心把我帶到了……這裡。

他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說:這個房間,這個國家,這件荒唐之事。我必須耐心,他告誡自己。我身處野蠻人中間。他目光離開這個女人掃視過去,發現那個獨眼男孩蹲在角落裡注視著——僕人?她的助手?這個男孩有著和她一樣犀利的目光,只是因為少了一隻眼睛而更加意味深長。

我很想知道你究竟要如何進行下面的事情。你是要讀卡片,或查看動物內臟,還是咀嚼苦葉子然後進入一種昏睡狀態——

您不耐心了,大人,一個真正的北方之子。

真有趣,騎士心想。這女人不是傻瓜。她想和我交流,而不是僅僅給我亮出她的把戲。

埃夫羅西娜低頭片刻,嘆口氣,朝那個男孩點點頭。男孩從角落櫥櫃里拿出包在一塊孔雀綠布里的什麼東西,走過來放在他們中間的擱板桌上。她慢慢地揭開布,下面是個無蓋的盒子,厚厚的乳白色玻璃做的。她專註地盯著盒子,把那塊布像孩子的圍嘴一樣圍在自己的胸前,咕噥了一些聽不見的話,在空中做了幾個動作,然後在她自己胸前畫十字,低下了頭。表演這就開始了。啊,騎士說,鼓著勁。

我看到的太多了,她輕聲低語。

騎士這個人總喜歡看到更多,他對自己笑笑,玩味著這一差別。

她抬起頭,兩眼大睜,嘴巴抽搐。

不,我不想看到災難!不想!

女算命師為他好而苦苦編造故事,騎士看到這樣的戲劇場面,點頭表示讚賞。她嘆了口氣,雙手捧著盒子舉在她的面前。

我看見……我看見水!她的聲音變得嘶啞。沒錯!海底撒滿了打開的箱子,溢出了珍寶。我看見一隻船,一隻巨大的船——

哦,水,他打斷她。還有土。還有空氣,我猜想夜幕降臨前,我們就要看到火了。

她放下盒子。她的聲音恢複了原本的那種迎合討好。但是,閣下喜歡水。整個那不勒斯都喜歡看到他坐船出來整整一天在我們金色的海灣垂釣。

還有我爬山。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是的,閣下的勇敢令人欽佩。

他沒有回答。

也許,閣下對他的死亡終究是感興趣的。

死亡,死亡。他在關上自己注意力的閥門。

如果我不能讓您消除疑慮,她在說,大人,我能嚇唬您一下嗎?

我不是很容易就被嚇著的。

但是,您已經,而且不止一次,差一點被一枚燃燒的導彈擊中。您可能會倒下去,失去平衡。您可能下去,但爬不出來。

我走路穩當著呢。

您知道這山有多麼喜怒無常。任何事情隨時都會發生的。

我的適應能力強,他說。對自己說:我在觀察,我在收集證據。他在藤椅上挪了挪身子。

我在呼吸,他說。

密閉的房間讓他頭昏眼花。他聽見她在低語,聽見那個男孩離開房間,大鐘嘀嗒嘀嗒響著,一隻蒼蠅在嗡嗡地飛,一條狗在吠,還有教堂的鐘聲,手鼓聲,一個賣水的人的叫賣聲。各種匯到一起的聲音逐漸消失,恢複了平靜,接著,是更清晰的,彷彿是分開打包一樣,鐘聲,人聲,鈴聲,狗叫聲,叫賣聲,男孩回屋聲,他自己的心跳聲,接下來又是一片寂靜。騎士努力去聽見一個人的說話聲,一個非常微弱、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而與此同時,這個圓潤的大嗓門在嘀嘀咕咕著這座山的種種危險。他還在努力去聽見那個人的聲音。騎士一心想追求體驗,所以,他擅長於專註。你以你關注的為核心,訓練它專註地集中在某件事上:心靈凝視。一旦你知道你能做到,就容易了。無需在黑暗中。它全在內心裡。

您醒著嗎?

我一直都醒著,騎士宣稱。他曾閉起眼睛。

大人,您現在真在聽。

在他大腦深處,他記得自己想搞清楚他為什麼坐在這裡,接著想起要是和他的朋友們講起他這次勇敢的行為,肯定會很有趣的。

我們要不要從過去開始?埃夫羅西娜的聲音問道。

什麼?他生氣地說。問題又說了一遍。他搖搖頭。不從過去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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