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

夏天。八月二十四日——公元七九年火山大噴發的紀念日,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巧合而已。天氣:感覺粘糊糊的不透氣,蒼蠅亂飛。空氣里瀰漫著硫磺的臭味。高高的窗戶面向整個海灣。鳥兒在御花園裡鳴叫。一縷淡淡的煙柱在山尖上飄來飄去。

國王在上廁所。褲子褪到了腳踝處,他在用力的時候,皺著眉,大便噼里啪啦就下來了。雖然才二十四歲,但他胖,很胖。他的肚子和他妻子一樣全是一圈圈的贅肉(她一輩子總共懷孕十七次,現在已經懷過六次了),他坐在那個巨大的陶瓷便器椅 上晃來晃去。他笨手笨腳地吃了頓大餐,有豬肉和通心麵和野豬肉和西葫蘆花和果子露,這頓飯兩個多小時前就開始了。他已經把酒吐到一個他最寵愛的貼身男僕身上,把麵包塊扔到他那乾癟的、好爭辯的首相身上。騎士吃得很少,即使沒有這些令人厭惡的場面,也已經覺得胃裡撐了。接著,國王宣稱,享用了一頓美味佳肴後,他希望同樣好好地排泄一下,願意由桌上一位貴賓陪同,這位貴賓也是他的朋友,以及打獵的好夥伴,即英國全權公使。

哦,哦,我的肚子!(一陣哼哼、響屁、嘆息。)

騎士身上飾有星和紅緞帶的宮廷盛裝因汗水而越來越濕,他倚牆站著,薄薄的嘴唇吸進惡臭的空氣。幸好不是更糟,騎士心想,這個想法他已經用來自我安慰了大半輩子。這次他的意思是,國王本來可能要腹瀉的。

我感覺它快下來了。

國王玩的酗酒男孩的把戲,令人作嘔、試圖嚇人一跳。英國騎士玩的則是不予理睬、不動聲色的貴族遊戲。如果我出汗不像他那麼多,騎士想,場面會好看些。

不,沒下來。我沒有!我下不來!哦,我怎麼辦啊?

如果國王陛下獨自一人,也許能更加集中思想出恭。

我討厭獨自一人待著!

騎士的汗已經淌到眉毛下面的眼皮上,他眨眨眼睛,把汗珠掀了回去,心想這是不是國王玩的一個討厭的惡作劇啊。

這可能不是一頓好飯,國王說。我肯定它是頓好飯。味道這麼好,又怎麼可能不是一頓好飯呢?

騎士說飯菜味道很好。

國王說,給我講一個故事。

一個故事,騎士說。

(弄臣:某個把你說過的最後一個詞或幾個詞又對你說的人。)

是的,給我講講巧克力山。一座全是巧克力的大山。那正是我想要爬的。

從前有座山,像夜一樣黑。

像巧克力一樣!

裡面全是白的,有洞穴,還有迷宮,還有——

裡面冷嗎,國王插話。熱的話,巧克力會化掉。

裡面是冷的,騎士邊說,邊用一塊溢滿夜來香精油香味兒的絲手帕擦擦額頭。

它像座城市嗎?整個世界?

是的。

但是個小世界。非常愜意。我不會需要這麼多僕人。我喜歡一個小世界,裡面有人,也許人也是小小的,他們願意做我想做的一切。

他們已經這樣做了,騎士說。

不是這樣,國王反駁道。你知道我是怎麼被王后、被塔努奇 、被所有的人使來喚去的,除了你,我親愛的好朋友。是的,我需要一個巧克力世界!那是我的世界。我要的一切。所有的女人,不管我什麼時候要。她們也能成為巧克力,我要吃她們。你難道從來都沒有想過吃人會是什麼情形?

他舔了舔自己白白胖胖的手。呣,我的手是鹹的!他悄悄地把手塞進腋窩,接著說:它得有個大廚房。王后會幫我做飯,她會恨這件事情。她得剝蒜頭,數以百萬的一瓣瓣亮閃閃的蒜頭,我要將它們塞入她的體內,然後我們就會有蒜頭寶寶了。人們會追著我,央求我喂他們,我會把食物朝他們扔過去,我會逼他們吃。

眉頭一皺,他的頭耷拉下去。一陣猛烈的噼里啪啦聲在排泄系統的深處達到了高潮。

好啊,國王說。他伸出手去,用力拍打騎士瘦瘦的屁股。騎士點點頭,覺得自己的腸子也在攪動。但這就是朝臣的生活,不是嗎。騎士不是這個世界的一個統治者。

幫我,國王對站在開著的門邊的王室寢室總管說。他站不起來了,他那麼胖。

騎士考慮著人對令人作嘔的事情產生種種反應的差距。在一極,凱瑟琳,她對國王的瘋狂的粗俗,正如對王宮裡許許多多情況一樣,感到驚愕不已。在另一極,是國王,對他而言,令人作嘔的東西是一種快樂源泉。他本人則處於兩極中間,這也是一個朝臣必須待的位置,他是既不氣憤,也不麻木。氣憤本身就是粗俗的,是軟弱的標誌,是缺乏教養的標誌。必須容忍偉人身上的古怪習性。(先前,騎士難道不一直是另一個國王童年時代的玩伴嗎?那個國王小他七歲,時常表現出十足瘋狂的行為來。)人的本性難移。沒人改得了,大家都知道。

這位粗俗的國王一下子就對瘦弱的英國騎士的沉著冷靜印象深刻,幾乎同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十七歲時迎娶的維也納哈布斯堡王室家族的妻子的聰明;自從他們的長子出生之後,王后就坐鎮國家議會,現在是這個王國真正的統治者。要是孩子的父親是個像騎士這樣的人,而不是坐在馬德里的國王寶座上的那個令人畏懼、傲慢、陰鬱的人,那該多麼令人愉悅啊!騎士熱愛音樂,不是嗎?國王也是;音樂對他而言,就如食物一樣。騎士不也是個運動健將嗎?除了總是要去登那座兇險的山,他還喜愛垂釣、騎馬、打獵。打獵是國王生活中主要的愛好,他打獵是要把勞累、困難和偶爾的危險等因素排除掉的;這一危險限制同時又被認為是給予屠殺動物以熱情和合法性。助獵者把數不勝數的一群群野豬、野鹿和野兔趕進圍欄,然後驅趕著它們從國王身邊經過,國王則站在行宮御苑內一個堅固的、磚石砌的無頂崗亭內,或者在牧場中央騎在一匹馬上。他在那裡射擊,幾乎是百發百中。然後,他就走下來,或者下馬,把袖子卷到肘關節處,開始動手幹活,用刀切開那些還冒著熱氣、淌著血的身體。

國王喜歡動物屍體中流出的血的味道,喜歡肚子或通心粉在大鍋里變粘稠的味道,喜歡聞他自己和他小孩的排泄物的味道,還有松樹和茉莉醉人的味道。讓他得了個「大鼻子國王」綽號的那長長的又肥又圓的器官既丑得嚇人又顯得專橫。刺激性的味兒吸引他:辛辣的食物,要死沒死的動物,一個順從、梨花帶淚的女人。不過,還有他那讓人恐怖的父親的味道,憂鬱的味道。(他在騎士身上幾乎聞不到這一味道,在騎士身上,這種味兒要淡得多,抑制住了。)他妻子身上令人安心的動物般的味道會吸引他進入她的身體,但完事之後,他倒頭便睡時,另一種味道(或是一個關於味道的夢)會喚醒他。刺鼻的小顆粒撫弄著他大鼻孔的內側,飛向他的腦子。他喜歡一切雜亂、豐富的東西。氣味聚集、散開。氣味粘附、跟隨。它們散開、瀰漫。一個氣味的世界是無法統治的——人主宰不了氣味,是氣味主宰你——而且國王並不真的喜歡統治。哦,要是有個微型王國該多好啊!

他只知道追求感官刺激;他父親故意讓他幾乎成為文盲,他被有計畫地培養成一個軟弱的統治者。因為他喜歡和城裡一大幫遊手好閒之徒稱兄道弟,所以,他還有個綽號叫乞丐王,不過,他相信的種種迷信是這裡所有人都相信的,而非僅僅是未受過教育的人才信。除了惡作劇還有打獵這兩樣他經常乾的事情,僕人們的種種消遣也讓他不去想王室裝模作樣的儀式的束縛。騎士到達卡塞塔那雄偉的王宮時,有一次發現國王在忙著把牆上的燈取下來擦拭。當一支精銳部隊駐紮在波蒂奇王宮所在地的時候,國王便在營地開了個小酒館,賣酒給士兵。

國王舉手投足不像個國王(太令人失望了!),他沒有扮演自己完全與眾不同的角色:沒有機智,沒有高貴,沒有距離。只有粗鄙和慾念。但是,那不勒斯常常讓人震驚,即使是在它令人銷魂的時候,也是如此。來自外鄉的、在信仰方面極其堅韌的薩爾茨堡虔誠的天主教徒利奧波德·莫扎特,看到貴族的異教徒迷信行為以及禮拜儀式中極其荒唐的偶像崇拜,感到不勝驚愕。英國遊客對龐培城那些下流的壁畫和陽物感到憤怒。人人都鄙視這個幼稚的國王的異想天開。一個人人都感到震驚的地方,就是一個人人都編故事的地方。

和每一個外國的外交官一樣,騎士也有大量添油加醬的關於國王能夠如何如何肆無忌憚的故事,可以講給貴客聽,讓他們開心。讓國王非同尋常的不是他出恭方面的幽默,騎士這樣說著就開講了。關於排便的笑話在義大利大多數王室里是司空見慣的,我聽說。真的,他的聽眾會說。

如果騎士以他陪國王上廁所的版本開講,那麼,他可能接下來會講另一個故事,在這個故事裡,巧克力扮演了一個角色。

這個故事他給許多客人講過了,是關於他作為全權公使來到這裡三年後所發生的事情。西班牙的查理三世 ——這個那不勒斯國王的父親——和奧地利的瑪麗亞·特里薩 達成了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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