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

他們結婚十六年了,一直沒有孩子。

和眾多痴迷的收藏家一樣,騎士天生就是一個單身漢,如果他娶了彭布魯克郡一個富有的鄉紳的獨生女,是希望為他一身戎裝隨波逐流混了十年之後開始的政治生涯獲得經濟上的支持,這個理由可不充分。下議院讓他做了四年代表蘇塞克斯郡一個市鎮——一個他連去都沒去過的地方——的議員,結果較之軍隊也沒給他提供更大的空間,讓他施展其獨特的才能。一個充分點的理由是:它帶給他購買畫作的款項。他也有比金錢更富有的東西。屈服於娶妻的必要性——多年後,他會對他的外甥,另一個一文不名的非長子說,有點違背我的本意——他找到了他所謂的永恆的安樂。結婚那天,凱瑟琳將一隻含有他頭髮的手鐲戴到了手腕上。她卑躬屈膝地愛他,卻絲毫不感到自憐。他慢慢地有了一個聽上去不可思議然後卻有充分根據的名聲,即他是個溺愛妻子的丈夫。時間流逝,金錢永遠都需要,種種安樂不期然地找到,激動也在荒涼地帶發掘出來。

他不會知道我們對他的了解。對我們而言,他是過去的一部分,撲了粉的假髮、風度翩翩的長外套、有帶扣的鞋子,鷹鉤鼻子,高高翹起的側面輪廓,充滿智慧,看著、注視著,完全是一副超然的神態,凡此種種,均質樸地體現出來。他看起來冷淡嗎?他只是在設法應對,應對得非常精彩。他為他所見所吸引並感到愉悅——他被派往國外接受一個如果說不是最重要,也是很重要的外交職位——他讓自己忙忙碌碌。他的異常活躍是重度抑鬱症患者的癥狀。他對一件又一件事情表現出狂熱之情,令人感到驚訝,他就此躲過了一個接一個憂鬱的旋渦。

他對一切都感興趣。他生活的這個地方其奇特性——歷史的、自然的、社會的——之多幾乎是無法超越的。它比羅馬大,是義大利半島上最富有,同時又是人口最稠密的城市,僅次於巴黎,是歐洲大陸第二大城市,它是天災之都,它有著最不合禮節、最低俗的國王,有最好的冰凍甜食,最快活的二流子、最無動於衷的麻木,還有,在年輕一代貴族當中,未來的雅各賓黨人為數最多。它那無與倫比的海灣既有尋常的物產,又有奇特的魚類。它的街道鋪著火山岩石,離開幾英里遠,是最近發掘的兩座死城絲毫無損的遺迹。它的歌劇院是義大利最大的,不斷地為觀眾送上閹割歌手 銷魂的歌聲,這是又一個具有國際聲譽的地方產物。外表英俊、性慾亢奮的貴族每晚聚在相互間的一個個莊園打牌;這種聚會稱為會話,其實是一種誤導,常常要到天亮才會結束。大街上,人聲鼎沸,川流不息,一派熱鬧的景象。皇家的某些慶典包括在皇宮前建造一座假山,用肉、野味、糕點和水果裝飾起來,禮炮齊鳴後,餓極了的下層民眾衝上去攻克山頭,假山就此土崩瓦解,陽台上,酒足飯飽的那些人鼓起掌來。一七六四年春天大饑荒期間,人們將長刀藏在襯衫里,沖向麵包店,需要時就把他人砍殺、打殘,就為了得到一點點配給的麵包。

那年的十一月,騎士抵達,走馬上任。頭戴荊冠、身背十字架贖罪的婦女的隊伍已經走了過去,搶劫的人群散去了。達官貴人和外國外交家們取回了他們藏在女修道院的銀子。逃到北面十六英里外位於卡塞塔 那巨大、令人壓抑的低矮長排住所的王室成員,回到了城裡的王宮。空氣中瀰漫著讓人極其興奮的大海、咖啡、金銀花,還有人和動物糞便的味道,而非街頭數百具腐爛屍體的臭味。饑荒過後的瘟疫中死掉的三萬人也掩埋了。在不治之症患者醫院,數千名垂死的流行病患者不再以每天六七十人的數量在病逝前就先餓死。國外提供的玉米讓糧食缺乏的程度恢複到可以接受的狀態。窮人們又開始打著手鼓,歡呼雀躍,引吭高歌,但是,很多先前把長刀藏在他們穿在身上的襯衫里去搜尋麵包的人,現在更加頻繁地為了一些普普通通的民事糾紛而互相謀殺。春季聚集在城裡的瘦弱的農民逗留著不願離開,在此生兒育女。「天堂」會再一次建起、被野蠻攻克土崩瓦解、吞噬。騎士把國書呈交十三歲的國王及其攝政王,用當地貨幣一年一百五十鎊租了一棟三層的寬敞的大樓;從大樓望出去,由海灣、卡普里島和那座沉寂的火山構成的令人驚心動魄的美景盡收眼底;接著,他開始為他旺盛的精力安排盡量多的事務。

在國外生活容易讓人把生活視為一個景觀——這是有錢人移居國外的原因之一。那些為飢餓、殘暴和政府反應不力震驚得目瞪口呆的人,看到的是永無休止的惰性、昏沉和一塊變硬的火山岩般的無知,而騎士看到的卻是一種流動。僑民心目中翩翩起舞的城市到了當地改革者或革命者那裡,卻成了死水一潭、管理糟糕、崇尚非正義。距離不同,城市不同。騎士從未像現在這樣活躍,這樣興奮,這樣思維敏捷。這樣快樂的超然。在教堂,在狹窄、很陡的街道,在宮殿——這裡有這麼多的表演。在海灣奇異的海洋生物中,他欣喜地發現(對這個勇敢的鑒賞家而言,藝術與自然之間是沒有衝突的)一種長著極小的腳的魚,這是超常進化的物種,儘管如此卻從未能遊走出水面。太陽無情地直射下來。他踩在滾燙的、軟綿綿的地面上,鞋底下熱乎乎的。高低不平的地面到處鑲嵌著珍寶。

那麼多人出於責任感都要抱怨他的社交生活中的人情債,維持一個有大約五十個僕人,還包括幾名樂師的大家庭,使得他開支直線上升。他的全權公使的薪金幾乎不足以支付那些鋪張浪費的宴請款待,而要收到效果讓那些重要人物對他有深刻印象,這些鋪張又是必要的,是其工作的一個必要的組成部分;難以滿足他資助的畫家們的期待;也不足以支付他為了必須和一大幫對手收藏者競爭而購買的古玩和畫作。當然,他最後是要準備賣掉他買下的最佳作品——他還真賣。收藏大多數東西需用錢,但是話又說回來,收藏品本身能變成更多的錢——一種令人感到滿意的平衡。儘管錢是其激情的一個不太體面、卻又必需的副產品,但是,收藏仍然是一種男人的消遣:通過把物品納入自己的收藏,不僅是了解它們的價值,而且還賦予它們價值。這源於一種高貴的自我感知,而凱瑟琳——事實上,絕大多數女人——都不可能有。

騎士作為鑒賞家和有學問的人的聲譽,他的和藹可親,他在王室逐漸享受到的任何其他全權公使都無法與之相比的寵愛,使他成為這座城市最顯要的外國居民。凱瑟琳頗感自豪的是,她不是朝臣,用不著阿諛奉承,國王是個粗俗得令人瞠目的年輕人,舉止荒唐可笑,她很反感,同時,王后則勢利,生了一堆孩子,聰明,獨攬大權,她也很反感;而讓騎士感到自豪的卻是他能夠逗樂國王。沒有理由讓凱瑟琳陪他去參加宮廷里舉行的食物大戰的宴會;他則每星期要被召去三四次。和她在一起,他從不覺得厭煩;但是,他一個人也開心,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戶外,陽光下,頭腦平靜時,就在海灣劃著小船用魚叉叉魚;要不就在他那涼爽的書房或儲藏室,盯視著、察看著、逐一清點他收藏的珍寶,要不就翻閱他從倫敦訂購來的魚類學、電學和古代史方面的新書。一個人懂得再多,看得再多,總還是不夠。總有許多憧憬。在他的婚姻里他沒有這樣的感覺,他的婚姻是一次完全成功的婚姻——其中,一切允許出現的需要都得到了滿足。沒有挫折感,至少他沒有,因此,不憧憬,也不企盼兩人盡量多地待在一起。

就他所能想像得到的一個完美的妻子而言,他覺得他娶的似乎就是這樣的,她寬宏大量,而他則憤世嫉俗;她病懨懨的,而他卻身強力壯;他會忽略而她卻總表現得體貼溫柔,就像她那六十件全套餐具一樣絲毫不差——這樣一位和藹可親的、長得不太難看的演奏大鍵琴的女繼承人。大家都覺得她值得欽佩,這讓他心裡喜滋滋的。她不軟弱,而是真心實意地順從,她並不缺乏自信心。宗教信仰讓她生機勃勃;她對他不虔誠感到驚愕,這有時使她似乎高人一等。除了他自己及其生涯之外,音樂是他們共享的主要愛好。兩年前,利奧波德·莫扎特 及其神童兒子造訪這座城市,凱瑟琳坐下來為他們演奏時,她表現出的戰慄非常得體,隨後的演奏一如既往的出色。英國公使的官邸每星期舉辦音樂會,當地所有的社交名流都渴望受到邀請;在音樂會上,那些在演出季節每場歌劇演出中都大聲喧嘩、嘴裡吃個不停的人這時變得鴉雀無聲。凱瑟琳震住了他們。騎士自己則是個技藝精湛的大提琴手和小提琴手——二十歲時,他曾在倫敦拜大師基阿蒂尼學習提琴演奏——不過,他坦承,與他相比,她是個更出色的音樂家。他喜歡有種種理由去讚許她。他喜歡誇獎人,甚至勝於希望被人誇獎。

儘管他有適度的意淫,但是,他認為,自己的性情是溫和的。在那個時代,享有他這樣特權的男人到三四十歲時一般都發福了。但是,騎士一點都沒有失去他年輕時體力充沛的慾念。他為凱瑟琳嬌弱、缺乏鍛煉的體質而擔心,她熱情地迎接他定時的擁抱時,他都會局促不安。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了性的熱情。他沒有找情婦,當然,他並不為此而感到什麼遺憾——不管旁人認為怎麼會有這種咄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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