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彼處與此處 對一份調查問卷的回答

1997年5月,由菲利浦·索萊爾斯 編輯的法國文學雜誌《遊戲規則》發起了《知識分子及其角色的國際調查》。我是接受這一調查的惟一的美國人。他們要求回答如下六個問題:

1. 如今知識分子一詞對你意味著什麼?你認為自己是知識分子還是拒絕這一稱呼?

2. 哪些知識分子深深啟發了你,而且仍然影響著你的思想?

3. 在二十世紀末,知識分子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他們的使命是否已經完成?或者你認為他們在世界上仍肩負著重要的任務?

4. 一直有人指責知識分子的種種錯誤,指責他們盲目輕率,不負責任。你怎樣看待這些指責?你同意還是反對這種批評?

5. 你認為你們國家知識分子所面臨的主要障礙是什麼?是媒體的漠視、意見的混亂、政治壓迫,還是其他什麼?

6. 你如何看待知識分子如今面臨的最緊迫的任務、最危險的偏見、最重要的事業、最可怕的危險和最大的喜悅?

我對問及的和(我認為)暗含的部分問題給了以下九個回答。

1

如今,「知識分子」這個詞對我首先意味著討論知識分子角色的會議、非正式討論以及雜誌里的專題論叢。著名的知識分子都對無能、輕信、風光不再、叛逆、無足輕重、被時代所拋棄這些指責以及他們所屬的——他們在這些活動中的參與可以證明這一點——即將消失或已經不復存在的小團體高談闊論。

2

我是否視自己為一名知識分子(我盡量不這樣做)與本話題無關。如果有人稱我為知識分子的話我不會拒絕這一稱呼。

3

美國的政治文化和道德文化都加深了人們對知識分子的猜疑、恐懼和蔑視(托克維爾如是說),它擁有全球最強大的壓迫知識分子的傳統。作為其公民,我不像我的歐洲的同事們那樣看不到希望。不,他們的「使命」(正如你們的問題中所問到的)尚未完成。

當然,如果期望大多數知識分子都以反抗非正義的行為、保護受害者、挑戰占統治地位的權威的信仰為己任的話,那未免太樂觀了。大部分知識分子就像多數其他從事教育職業的人一樣因循守舊,比如,他們會支持非正義戰爭。賦予知識分子製造麻煩者、良知的代言人這樣美名的人一直是少數。有些知識分子旗幟鮮明,為了自己的信仰將生死置之度外(而不是簽署請願書),而更多的知識分子在公開言論中昧著良心欺騙別人,或者對所談論的東西一無所知卻厚顏無恥地說得頭頭是道,安德烈·紀德 、喬治·奧威爾 、諾伯特·波比奧 、安德雷·薩哈羅夫 、亞當·米克尼克 這樣的知識分子實在是屈指可數,而相比之下更多的是羅曼·羅蘭 、伊利亞·愛倫堡 、讓·鮑德里亞 、彼得·漢德克 這樣的知識分子。

4

雖然知識分子有各種類型,有民族主義的和信仰宗教的,但我坦言自己比較喜歡世俗的、超越民族偏見的、反集團的那一類。我認為「脫離傳統的知識分子」是知識分子的楷模。

談到知識分子,我所指的是「自由的」知識分子,是超越自身職業的、技術的或藝術的專門技術,重視(因此絕對捍衛)精神生活的人。

專家也可能是知識分子,但知識分子不僅僅是專家。一個人之所以是知識分子是因為他在言論中表現出(或應當表現出)正直和責任。這是知識分子的不可或缺的貢獻:言論並不單單是達到某一目的的手段,更加確切地說,不是對權威的俯首帖耳。

5

最近幾十年中你聽說過多少次知識分子已是明日黃花,或某某人是「最後的知識分子」之類的說法?

6

與以往一樣,知識分子當下有兩項任務。一項任務是教育,即促進對話,支持各種聲音可以得到傾聽的權利,進一步質疑被接受的觀點。也就是說,敢於質疑認為教育和文化就是傳承熱愛民族或種族之類的觀點(「理想」)。

另一項任務是富有對抗性的。過去二十年中,在各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裡道德觀經歷了令人眩暈的轉型,其主要標誌是懷疑所有的理想主義、利他主義本身、所有高尚的文化觀念和道德觀念。撒切爾主義 大行其道,以刺激消費為主要功能的大眾傳媒影響著人們的價值取向。知識分子承擔著艱苦而沒有盡頭的任務,也就是繼續體現(並捍衛)精神生活和言論的標準,而不是大眾傳媒所倡導的虛無主義的標準。談到虛無主義,我不僅指在受過良好教育的階級中頗有市場的相對主義、利益私有化,也包括表現在所謂的文化民主中的更近的、更具危害性的虛無主義,還指對優秀的東西和取得的成就的深惡痛絕,認為它們是屬於「精英人物的」,是排他的。

7

知識分子的道德責任將總是複雜的,因為「最高的」價值觀不是惟一的,而且在某些具體的情況下,絕對正確的不一定都能夠得到尊崇,在那種情況下,兩種價值觀確實可能相互抵觸。

比如,懂得真理不一定有助於為正義而鬥爭。為了獲得正義,似乎必須將真理放在一邊。

誰也不希望在二者中作出抉擇。但是當不得已(在真理和正義之間)時——唉,有時就是這樣——我認為知識分子似乎應當站在真理這一邊。

知識分子、就連信仰最堅定的知識分子都常常不是這麼做的。當知識分子為事業而獻身時,真理因為其自身的複雜性而被拋在腦後。

8

一個人在參加遊行或在任何東西上面簽名之前必須知道的規則是:不管你信仰什麼或支持什麼,如果你沒有花費大量時間去親身經歷所談論的國家、戰爭、非正義行徑等,你就無權公開發表意見。

如果沒有這樣的第一手知識和體驗的話那你還是閉口不談為好。

9

許多知識分子發表公開言論,支持集體行動,可他們對這些活動相關的國家幾乎一無所知。談到自高自大——不僅僅是無知——再也沒有誰比二十世紀深受迫害的知識分子之一貝托爾特·布萊希特說得更好了(他肯定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許多人都不知道遊行時

他們的敵人正行進在他們前面。

向他們發號施令的聲音

是敵人的聲音,

而談到敵人的人

正是敵人自己。

1997

(張廷佺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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