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彼處與此處 對歐洲的認識(又一首輓歌)

歐洲?歐洲對我意味著什麼?

歐洲並不是指那個歐洲商業和歐元的歐洲——即所謂的即將成立的、旨在幫助西歐各資本主義國家「直面二十世紀末令人振奮的經濟挑戰」(引自今天的《先驅論壇報》,一份全球發行的美國報紙)的歐洲「聯盟」;也不是指在這些國家被稱為藝術和文學的歐洲庸俗作品;更不是指歐洲的各種節日、展會、新聞和電視業。但那個歐洲正無情地改變著我所心愛的歐洲,改變著歐洲的多元文化。而我恰恰是在這些文化傳統中進行創造、感覺、思考,變得騷動不安,並根據其中最好的,讓人覺得高山仰止的傳統標準調整自己的標準。

當然,美國並非完全與歐洲毫無瓜葛,儘管它與歐洲之間的差別比許多歐洲人所想像的更加巨大(更加「野蠻」)。儘管我與大多數同胞一樣——即使數量少於從前——是歐洲人的後裔,尤其是歐洲—猶太人的後裔(我的太祖父和太祖母一個世紀前從現在的波蘭和立陶宛移民到美國東北部),我往往不會思考歐洲對我這個美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我只會以作家、文學公民這一國際公民的身份來考慮它對我意味著什麼。

如果非要說歐洲對我這麼一個美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那就要從解放,從美國被視為文化的那些東西解放出來說起。多樣的、嚴肅的、苛求的和厚重的歐洲文化構成一個阿基米得支點,我可以在心中依靠它支起整個世界,而我無法依靠美國和作為一系列標準、一份遺產的美國文化所給予我的東西來做到這一點。因此,歐洲對我至關重要,比美國更重要,儘管我在歐洲所有的旅居生活並未使我成為流放者。

歐洲決不僅僅是理想化的多元化、讓人驚嘆的精神養料……那些樂趣、那些標準;歐洲既是一個至少從拉丁中世紀開始的古老現實,又是一個恆久但通常虛偽的渴望。作為呼籲政治統一的現代戰鬥口號,歐洲總是壓抑並抹煞著文化差異,造成國家權力的集中和擴張。拿破崙和希特勒都曾宣揚過泛歐洲的理想。法國被佔領時期,納粹的許多宣傳都把希特勒描繪成把歐洲從布爾什維主義、從俄國或「亞洲」 游牧民族手中解救出的救世主。對歐洲的這一認識常常與保護「文明」不受異族的影響有關,而保衛歐洲文明往往意味著擴張一個與其他歐洲國家爭奪權力和財富的歐洲國家的軍事力量和商業利益。「歐洲」除了意味著真正的文明(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以外,還意味著認為某些歐洲國家在歐洲以外的大片區域的霸權行徑是正義的。為使非猶太人相信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國家的必要性,西奧多·赫茨爾 宣稱「我們要在歐洲部分地區構築抵禦亞洲的高牆,肩負起對抗野蠻人的文化先鋒的任務。」我引用赫茨爾的《猶太人國家》里的這句話並不是專為抨擊以色列(和如今所有其他人一樣),只是想強調一個事實,實際上,從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歐洲民族的殖民行為都被解釋為延伸了「文明」——被等同於歐洲文明——的道德邊界,是對野蠻的抵制。

長久以來,那種「全球性」價值觀、世界性組織的觀念本身就是以歐洲為中心的。在人們的某種意識中,世界曾經是以歐洲為中心的。歐洲是「昨天的世界」,這是斯蒂芬·茨威格 以回憶錄形式為歐洲所寫的輓歌的標題。那是他的最後一本書,寫於近半個世紀前,寫於這個傑出的歐洲人被迫逃離歐洲,逃離那(需要講出來嗎?)完全從歐洲內部、歐洲的中心產生的耀武揚威的野蠻行徑之後。人們可能認為歐洲這一觀念將先後被帝國主義和種族主義以及跨國資本主義的要求徹底地弄得聲名狼藉。事實上並非如此(文明這一觀念並不是不可以使用——不論以它的名義曾經進行過多少殖民主義暴行)。

歐洲大陸的中部和東部是歐洲這一觀念最富有文化活力的地方,另一個帝國的國家公民在那兒為爭取自治而鬥爭。當然,我所指的就是幾年前米蘭·昆德拉那篇影響深遠的文章所引發出的關於中歐的辯論。隨後亞當·扎加朱斯基 、瓦茨拉夫·哈維爾 、喬爾基·康拉德 和丹尼洛·基什撰寫文章或發表宣言加入這一辯論。關於歐洲的這一觀念對波蘭人、捷克人、匈牙利人、南斯拉夫人(甚至由於其他原因,對奧地利人或德國人)來說具有明顯的、顛覆性的影響力。在文化上,最終在政治上對中歐——可以推及整個歐洲——的存在作出的反假設(ter-hypothesis),其最終價值就在於推動歐洲的和平安定。這種和平安定可以消除用我們所有人來做人質的超級大國之間的虎視眈眈的對峙。讓兩個帝國的邊緣在歐洲相互滲透,這對任何人都是有利的。我所說的任何人是我隨意確定為認為自己的後代應該被允許世代繁衍的人。「如果從布達佩斯到維也納去觀看晚上的歌劇必須事先得到許可的話,」康拉德說,「就不能說我們生活在和平環境之中。」

中歐人異想天開,想建立一個由許多小國組成的歐洲,彼此間可以自由交流,共享以痛苦和貧困為代價而獲得的經歷、市民的成熟性和深厚的文化底蘊。我們有什麼可與之相比嗎?我們可以未經任何人許可就跨越各大洲去欣賞一晚的歌劇。對我們來說,歐洲就意味著這種價值嗎?或者意味著因為我們的繁榮、自由和自私而變得風光不再的理想中的歐洲?對我們來說,這種觀念本身是否已經被擊得粉碎?

從某方面來看,也許是由於歐洲在帝國分界線兩側失去了抓攫之力,我們的兩種經歷似乎具有可比性。新的歐洲的觀念不是要擴張,而是要收縮:歐洲一體化只是歐洲的一體化,並不包括世界上其他地區。對波蘭人、匈牙利人和捷克人來說,「歐洲」是用來限制獃滯的、令人窒息的俄國入侵者的權力和文化霸權的比較直白的口號。使歐洲……具有歐洲特性。在富裕的歐洲國家,我們不會抱怨彼此分隔,但卻另有苦惱。問題不在於如何使歐洲具有歐洲特性而在於如何使它保持歐洲特性。顯而易見,這是一場無望取勝的戰役。正當歐洲中部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們忍受荒謬的孤立和文化交流的約束時,西歐人則被文化習俗不斷的,相互隔離的融合所困擾。法蘭克福有錫克族的計程車司機,馬賽有許多清真寺 ,那不勒斯、羅馬、都靈的義大利醫生則應非洲移民的要求,對他們正值青春期的女兒們進行「割禮」。歐洲僅有的幾個民族相對單一的國家將是像葡萄牙和希臘那樣貧窮的國家,以及因為四十年蘇聯計畫經濟政策而變得貧窮的中歐國家。源源不斷地涌往歐洲富裕國家的外國人很可能再次使「歐洲」這一標語讓人厭惡。

歐洲,就意味著懷舊嗎?忠於歐洲就要當人人都用打字機時還繼續手書?(更確切地說,就是當人人都在用文字處理器時還繼續使用打字機?)值得注意的是,在歐洲觀念盛行的國家裡,僵化的、讓人望而生畏的軍人政府和低迷的經濟使他們遠遠不及西歐那麼現代化和繁榮,但在種族上更單一。現代歐洲——常被誤稱為「美國化」的歐洲——無疑在很大程度上已不是歐洲人的歐洲了。過去十年中,日本的一些經驗已說明這種「現代」並不是美國化的代名詞(認為現代化就是美國化,或者反過來,都可能是歐洲中心論的偏見)。現代化自身的邏輯具有解放性和巨大毀滅性,美國與日本和歐洲富庶國家一樣正被它改變。與此同時,中心也轉移了(但中心總會被周圍地區破壞或改變)。洛杉磯已成為亞洲的東部首府。一位日本企業家最近講述他在美國「東北」部建立工廠的計畫時,他所指的並不是馬薩諸塞,而是俄勒岡。一種新的文化和政治地理已經形成,它會兼收並蓄,並對過去具有越來越大的毀滅性。主流歐洲將是歐元區 、巨大的主題公園,歐洲成了對往昔的迅速回放裝置。當地人將和遊客(在歐洲,這種區別早就不存在了——人人都是遊客)一樣貪婪地消費這些。那個擁有高雅藝術、倫理嚴肅性,那個尊重隱私和思想深刻性以及真實的非機器生產的話語的歐洲,那個孕育了克里斯多夫·贊努西的電影、托馬斯·伯恩哈特的散文、謝默斯·希尼 的詩歌和阿沃·帕特 的音樂的歐洲如今還留下什麼了呢?那個歐洲仍然存在,在未來的一段時間也將繼續存在。但它的版圖將變小。而且它的公民和信徒中越來越多的人會自視為移民、流放者和外國人。

那麼,人們的歐洲之根,包括現實之根和精神之根將會怎樣呢?對於這個問題,我想不出有誰的答覆比格特魯德·斯泰因給出的答覆更令人慰藉。有人問她在法國生活了四十年後是否會不再為失去美國之根而擔心,這位移居國外的美國作家的回答也許更受猶太文化而不是美國文化的影響,她說:「如果你無法隨身攜帶自己的根,要它何用?」

1988

(張廷佺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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