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視覺 照片不是一種觀點,抑或是一種觀點?

我的手中有一本影集,其中人物僅有的共同點是她們是女性(生活在二十世紀末的美國女性),她們渾身——差不多渾身——都穿著衣服,因此與另一種裡面全是女人的畫冊不同……

創作這本影集,完全是因為對這一對象很感興趣,尤其是考慮到在過去的幾十年里許多女性的意識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她們敢於異想天開,抓住機會……

採樣,探究,重訪,挑選,組織,但不妄稱已經充分代表了各種各樣的女性……

儘管如此,圍繞著(名義上的)單一對象的大量照片讓人不可避免地感到它們在某種意義上具有代表性。這一對象、這一影集——一本堪稱女性命運、女性的種種局限性和新前景的文集——的代表性就更強了。這本影集激起了同情,而我們則把這種同情帶入了對少數群體的描寫中(除了用數量這一標準衡量之外,女性都是少數群體),刻畫了許多傑出女性的形象。儘管這本影集向我們傳達的是一些我們認為自己已經了解的內容——女性如何克服長期以來的障礙、偏見和文化隔閡,在從沒有涉足的領域取得成功——但這本影集肯定具有啟發性。當然,如果這本影集不談及那些令人不快的問題,那麼肯定會起誤導作用:比如,女性在人們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形象,不斷發生的暴力行為(家庭暴力依然是美國婦女受到傷害的主要原因)。任何對女性群像的描繪都必須反映當下人們是如何看待女性的,而女性又是如何看待自身的。一本有關女性的影集必須提出女性問題(而與它相對的「男性問題」是不存在的),不論它本身是否有此意圖。男性不同於女性,他們並不是不斷變化的。

這些照片里的每一張都各自敘述了一個故事。但它們的集合卻分明在說:當今女性就是這樣——她們竟然如此形形色色、各不相同、英勇無畏、孤苦無助、傳統守舊、漠視傳統。認真翻閱這本影集的人都肯定會注意到對傳統女性形象的肯定和質疑。不管她們聞名遐邇,還是藉藉無名,影集里的這170多個女性都可以被看作(特別被其他女性看作)典範:美貌的典範,自尊的典範,力量的典範,違反道德規範的典範,受害的典範,虛假意識的典範,幸福地變老的典範。

沒有哪一本關於男性的影集會被追問其中的意義。

一本有關男性的影集也不會以同樣的感情去創作。又有哪一本影集饒有興趣地說男性也能成為股票經紀人、農場主、宇航員或礦工?一本描繪各行各業男性的影集——僅就男性而言(沒有貼上其他標籤)——很可能是表現男人的美貌的,裡面的男性能夠使女性和別的男性想入非非。

但是,即使男性被看作性對象,那也不是他們的主要形象。傳統上,男性被看作,至少是潛意識地被看作自身命運的創造者和主宰,而女性則是男性情感和幻想(慾望、柔情、恐懼、謙卑、輕蔑和依賴)的對象;一個男性被看作人類的一員,而一個女性被看作女性的一員。這些傳統在很大程度上沒有改變,它們深深紮根於我們的語言、敘事、座次的排列和家庭習俗中。不論在什麼語言里,「她」從來不能代表包含兩性在內的整個人類。不論在生理上,還是在文化上,女性遭遇不平等的待遇,男性似乎是受到偏愛的,男性和女性對自身的認識是不同的。

我做這一切,我忍受這一切,我需要這一切……因為我是個女人。我做那一切、忍受那一切、需要那一切……即使我是女人。正因為女性屈從於自己的弱勢地位,而且在文化上是少數群體,才一直會有人爭論不休:女性是什麼?能夠幹什麼?應該想成為什麼?據說弗洛伊德曾經問過一個著名的問題:「上帝啊,女人到底需要什麼?」如果在一個世界裡,「上帝啊,男人到底需要什麼?」這一問題是很正常的話,那將是一個怎樣的世界,誰又能想像那樣的世界?

沒有人認為兩性(the Great Duality)是完全平等的——即使在美國,那兒自十九世紀以來就被外國遊客稱為盛氣凌人的女性的天堂。男性和女性從來都是不平等的。給男人平等權利從來沒有引起遊行或絕食示威。在歐洲,進入二十世紀好多年後,女人還一直是法律上的弱者,在許多穆斯林國家——從摩洛哥到阿富汗——現在仍然如此,而男人在任何國家都不會這樣。沒有一個國家的女性在男性之前享有選舉權。從沒有人認為男性是第二性。但是,但是:自從法律在選舉權、離婚、財產權等方面對女性的歧視被清除以來,世界發生了變化。現在,很難想像婦女是最近才獲得選舉權的——例如,難以想像,法國和義大利的婦女直到1945年和1946年才分別獲得選舉權。女性的意識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使每個人的內心發生了變化:女性衝出了女性的世界,走向更廣闊的世界;女性也開始有自身的抱負。長期以來,女性一直被教導要壓制自己的抱負,而抱負正是強調今天女性生活百態的影集要大聲疾呼的。

這本影集著力反映女性富有活力的一面,它同時也反映女性富有魅力的一面。

沒有人在翻閱一本女性的影集時不去注意裡面的女性是否富有吸引力。

根據通常的定義,女性就意味著有吸引力,或者努力使自己變得有吸引力,讓自己吸引別人(就如同男性意味著強壯有力一樣)。儘管我們對此可能完全不以為然,但任何一位女性都不可能不注意到這一點。男人過分注意自己的外貌被視為缺點,但女性如果不夠注重自身形象的話簡直就是道德上的過失。人們對女性的判斷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外表,而對男性則不同。年齡的增長會給女性增加更多的煩惱。青春活潑、體態苗條,這些對外貌的理想已經在很大程度上通過照片上的形象體現出來並被強化。當然,人們希望看到出名的美女在經歷若干年歲月滄桑之後的照片,就是為了看看她們能否使歲月不留痕迹。

據說在經濟發達的消費社會裡,男性也越來越多地有了類似「自戀」的想法。但男性對外貌的重視卻從未破壞男性的主動權。事實上,古代的武士就以自己的形象而自豪,因為這是權力的體現、征服的工具。在對一個男人進行評價時,人們根本不會考慮到他對個人吸引力的擔心:人們會對男人進行判斷,而對女人則僅僅是看看其外貌。

我們認為,在這個世界上人們都喜歡照片越多越好,而且不論男女,個個都特別渴望拍照。但是,不要忘了,在世界上不少地方,女性是不允許被拍照的。在幾個國家裡,女性一直受到男性的壓制,女性根本很少出現。照相機凝視、記錄、展現在它前面的任何人或東西——它的這些特權是現代生活的典型特徵,女性的解放同樣也是如此。給予女性更多的權利和選擇是社會邁向現代化的一大標誌。然而,過去的幾十年里,在婦女——特別是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都市女性——平等參與的權利方面取得了少得可憐的成果,而對現代性的抵制使這些成果化為烏有。在許多為實現現代化而鬥爭但沒有取得成功或未獲得支持的國家裡,越來越多的女性被掩藏了。傳統上,對女性特質的理想貫穿於以女性為題材的影集:熱情洋溢地展示魅力的女性,在充滿深情或拘謹的表情背後深藏不露的女性。

對女性的描繪著力表現她們的美貌,而對男性的描繪則著力表現他們的「個性」。美貌(女性的本分)意味著溫柔,而「個性」(男性的本分)意味著粗獷。女性的特質應該是順從的、溫和的,甚至是憂鬱的;男性的特質應該是有力的、觀察敏銳的。男性不會愁眉苦臉,理想中的女性看上去並不咄咄逼人。

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早期,一位出身名門、充滿活力的英國中年婦女把攝影作為自己的職業,她的名字叫朱麗亞·馬格列特·卡梅倫。她為男性和女性拍照時總是有不同的目的。她為男性——維多利亞時代一些最著名的詩人、哲人和科學家——拍攝肖像,而大多讓女性——某位男人的妻子、女兒、姐妹和侄女——模仿「虛幻的人物」(「fancy subjects」,這是卡梅倫的專門說法)。這些女性身上寄託著人們對文學和神話中女性特質的嚮往:《哈姆雷特》中奧菲利亞的脆弱和憂鬱,聖母馬利亞對聖子的無限憐愛。幾乎所有做模特的人都是親戚和朋友,或者是她的客廳女傭。女傭被重新打扮,塑造了幾個富有女性特質的偶像。只有朱麗亞·傑克遜——卡梅倫的侄女(也就是後來的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母親)——沒有模仿別人。為她拍的是肖像照,這麼做是為了表示對她天生麗質的敬意。

女性的美貌使她們有資格做模特,就像名氣和成就可以使男人具有資格一樣。女性的美貌使她們成為理想的對象。(值得注意的是,她對別具一格或標新立異的美女沒有什麼興趣,所以卡梅倫和丈夫遷到斯里蘭卡後她基本上就沒有再拍什麼照片。)事實上,卡梅倫把攝影定義為尋求美的人和物。她曾經質疑道:「為什麼史密斯太太不來我這兒拍照?」她在給一位朋友的一封信中曾經這樣提到住在倫敦的一位素未謀面的女性。「我聽說她可是一個大美人啊。讓她過來,她將流芳百世。」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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