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視覺 夢幻之所

園林史是藝術史中引人入勝的一支,它開啟了戶外展示(假面舞會、焰火表演、露天演出)、建築、城市規劃,以及文學的歷史。它一度主要是歐洲(法、英、德)學者的研究課題,而現在在美國也方興未艾。華盛頓特區的敦巴頓橡樹園研究圖書館擁有有關園林史的一流資料,是這一研究活動的中心。

西方園林史的主流傳統是綜合的,而非單一的,將各種人造景觀——大理石的、磚石的、石灰的、水泥的、木結構的——置於樹木花草之中。在眾多常見於園林的景觀(雕像、噴泉、華而不實的龐大建築、橋樑)中,在園林史及其相關藝術史中,最令人心醉、最精緻錯綜的當屬洞室。實際上,它是深邃之處。這一被稱為洞室的人造休息或隱蔽之所,通常是已經修葺的場所。此類場所還有一些不盡妥當的別稱,如「洞穴」、「地下拱室」、「地窟」。園林中的洞室與一些駭人甚至可惡的場所相似,但已被歸化,很令一些人(包括我在內)心儀。我總是對洞室傾心不已,總是專程前去觀賞洞室及與之相應的景觀建築。這種好奇心也許僅僅是一種恐懼心理——不過洞室就彷彿不過是病態情感的遊戲之作。

由洞室進入園林——一處被視作避難、娛樂的所在,洞室的最初功能是為了起世俗化和微型化作用。洞室,大多數真正的洞室,都是最為神聖的地方。預言家蟄居、隱士遺世、異教徒避難、聖徒先哲的骨殖安息的所在——我們總會由此聯想到密室或墳墓。起初,人造的洞室都具有非常實用的目的:如同羅馬人為水利工程而建的宏偉拱室。人造洞穴最早出現於羅馬共和國晚期,是當時園林的組成部分之一。從公元前一世紀晚期起,人造洞室以及用作洞室的房間成為羅馬貴族建造的別墅花園中的尋常景觀。這些裝飾華美的洞室,這些被尊為古老、神聖、玄秘之所的空間,有時也是戶外娛樂、休閑的建築——如,作為森林之神表演或宴會的背景。留存至今的最負盛名、最為壯麗(即使並非典型)的古代別墅遺迹,也許當屬位於羅馬附近蒂沃利的哈德里安別墅,該別墅擁有多處洞室。

基督教賦予洞室以新的內涵,並在此後千餘年中壟斷了洞室中的繪塑形象。洞室中有基督教故事繪畫(如耶穌誕生的洞穴,埋葬耶穌的墳墓),以及聖徒哲羅姆和安東尼生平事迹的繪畫(畫中的哲羅姆和安東尼不是在祈禱,就是在他們隱居的洞穴口遭到攻擊),其中的人物應該是自然的,但事實上卻完全程式化了。園林洞室的復興——即洞室再次與園林相結合——要待到文藝復興時期,直到那時,洞室才得以拋棄充斥其中的基督教內涵,而注入嶄新的講求中庸、平衡的象徵主義(新柏拉圖主義 、人道主義)。儘管古典別墅的園林和洞室早已被剷平,但有關它們的描述——如奧維德 和李維 的描述——仍流傳了下來,並受到人們的尊崇。精心裝飾的園林洞室是文藝復興時期園林所達到的新高度的主要特徵之一,其中成功的典範如佛羅倫薩美第奇家族的博博里花園中的大洞室,以及普拉托里諾的許多洞室和水利工程傑作,這些都得到了蒙田等外國遊客的讚美。古代別墅中的洞室的主要作用是為宴會遮蔽陽光,而文藝復興時期的洞室則被用作戲劇表演的場景。

園林作為一門西方文化中主要的藝術形式,其獨特而複雜的概念——即園林是「理想化的」風景,彙集各種建築元素,擁有壯麗的噴泉景觀——就形成於文藝復興時期。雖然洞室僅為整個園林的一個組成部分,在西方也經常被賦予多種形式,但它仍佔據了獨一無二的地位:它以濃縮的形式,強化了整個園林的世界。同時,它又與園林相對。園林的要義是戶外的,開放的,明亮的,空闊的,自然的;而洞室的要旨則是室內的,隱蔽的,昏暗的,人工的,經過裝飾的。洞室的特點就是經過裝飾——有壁畫、彩繪粉飾、鑲嵌圖案或貝殼(如果其主題是水)。

在文藝復興以來的園林史中,洞室反映了每一次品味變化、每一個戲劇觀念。洞室是人工遺迹。洞室是允許愚蠢行為和越軌舉動的地方。(現在仍有與之相似卻遠為遜色的地方——遊樂場中硬紙搭成的「愛之隧道」。)洞室是陳列櫃。洞室彷彿從來就是整個園林中墮落的一部分,最不潔、最含混的一部分。這個空間複雜而多樣,昏暗而奢華。(尋求夢幻,最可能容納低品味的精雕細琢。)起初它被認為是最「粗俗」的地方——如在一些羅馬別墅中,就是天然洞穴的拙劣贗品。最終它成為刻意舞台化、精心裝飾的場所。由亞歷山大·蒲伯建造於十八世紀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位於特威肯漢姆的著名洞室,其頂部與四壁都錯綜地鑲有碎鏡和貝殼(蒲伯把它稱為「暗箱」)。十八世紀的許多洞室都是由貝殼收藏家建造的,作為展示其珍藏的地方。最後的私人洞室之一,由巴伐利亞的路德維希二世於1876至1877年間建造於林德霍夫的維納斯洞,本身就是一處舞台,有瓦格納的《游吟詩人》中幾幕戲的布景。位於法國中部一座小村莊中的「郵遞員舍瓦爾的理想宮殿」可被視作本世紀初的一處優秀園林洞室——也許是此類洞室的絕響。這一貌似地窟的令人嘆為觀止的建築,其第一層與其他洞室一樣,內部裝飾華麗,富有教誨意味,力求崇高之感。建造者意在微型化繼而獲得崇高的風格。四壁刻滿銘文、符號、宣言和雋語——全由一位自學成材、稟賦頗高、富有靈感的鄉村郵遞員在1879至1912年間獨立建成,彙集了全世界的靈智。費迪南·舍瓦爾的這一洞室迷宮儘管在材質與情感色彩上異於蒲伯的洞室,但兩者仍屬同類。

洞室是具有夢幻色彩的地方,而最傑出的洞室建築同時又總是實用的:從古羅馬別墅中的cryptoportici(連接兩座建築的可避日光的地下通道),成就卓著的羅馬工程建築,阿爾巴諾湖的「密室」(皮拉內西的許多雕版鬼故事書中的主題),到現代的夢幻之地,如六百餘英尺長、容納了密蘇里州堪薩斯市布倫森儀錶公司的石灰岩溶洞,大阪市內數英里長的地下商業街,台北國家博物館後山中的巨大洞穴(藏有蔣介石1949年逃奔台灣時帶走的數量可觀的藝術珍品),巴黎羅浮宮地鐵車站,斯德哥爾摩的幾處地鐵車站,以及名不虛傳的莫斯科地鐵車站,尤其是馬雅可夫斯基站和迪那摩站。現代技術可使人們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建造洞室:宏大的地下設施與日俱增。洞室用於藝術,用於工業,用於商業,用於戰爭……所有這些洞室都是很實用的,也展現了空間的詩意。在洞室中,實用性與夢幻性可以完全合而為一,或許這就是為什麼菲利普·約翰遜的位於康涅狄格州新迦南的地下藝術藏品館與毗連的著名建築「玻璃別墅」(Glass House)彷彿是一對孿生子——一座玻璃為牆的房子需要一座沉入地下的房子與之相配——不過這個例子不如園林中的洞室令人信服:它過於實用,過於坦白。

許多遊人如織的景區可以提供洞室經驗。新墨西哥州的卡爾斯巴洞穴群,斯洛維尼亞(靠近盧布爾雅那)的波斯托伊納溶洞,巴黎南部韋澤雷附近的阿爾西洞室,撒丁島西海岸阿爾傑羅附近的內圖諾洞室——這類為我這樣的洞室迷所鍾愛的天然洞穴同樣也作人工洞室的用途。沒有一處對遊人開放的天然洞穴未變成舞台布景或博物館(至少是出於安全要求),由導遊用手電筒向列隊等候在階梯和行道上的遊客指出鐘乳石、石筍形似某種動物或管風琴(在波斯托伊納的一個洞室中有一條小型鐵路連接各處)。公墓是有洞室的園林——而那裡的洞室通常無法進入。但有些公墓,尤其是拉丁國家的公墓有陵墓和建在地上的洞窟,洞窟沒有門,而有柵欄,可以透過柵欄窺見裡面的情形。參觀羅馬附近的切爾維特里出土的埃特魯斯坎人的墓葬——如牆上飾有浮雕的湯巴貝拉(Tomba Bella)——就像是參觀洞室,參觀巴勒莫和瓜納華托的地下墓室,那裡的牆上裝飾的不是貝殼,而是直立的木乃伊或精心堆砌的屍骨。

園林洞室並未絕跡,只是在園林中再也找不到它們了。而且建於地上的洞室也多於地下的了。近半個世紀以來的主流建築風格是包豪斯學派 的機械階段,而許多背離甚至無視過於理性的包豪斯美學的建築則傾向於具有「洞室」的特徵:彎曲的線條、鑲嵌裝飾的牆面、地下的氣氛,這些出現在形形色色的建築中,如安東尼·戈第的Casa Milá和Parque Güell (其實也包括戈第的大多數作品),庫特·施維特斯的Merzbau(具有尼伯龍根和哥特式的洞室),弗雷德雷克·基斯勒的「無盡的房子」(他還設計了一個「沉思之洞」),瑞士的the Rudolf Steiner Goetheanum,以及肯尼迪機場埃羅·薩里寧的環球航空公司終點站。近來最為絢麗的作品當屬約翰·波特曼設計的一系列凱悅飯店。在亞特蘭大的首座飯店中,人們穿過一道異常狹窄、毫不起眼的入口走廊,走進巨大空曠的正廳,驚訝不已。波特曼設計的正廳,富麗喧鬧,以水(通常是瀑布)為中心——這是有意對一些園林洞室的常見景觀作了粗淺的變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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