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閱讀 悲愴的心靈

在文學領域裡仍然有獲得偉大聲譽的可能性嗎?考慮到文學潮流的無情更迭,而且平淡無味、油腔滑調、殘酷無情的東西同時躍升為正規的文學題材,一項高尚的文學事業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對於英語讀者來說為數不多的幾個答案之一就是W·G·謝巴德的作品。

謝巴德第三部被譯成英語的作品《眩暈》是他創作事業的開始。它於1990年以德語發表,當時其作者年屆四十六歲;三年以後出版了《移居國外的人們》;此後兩年是《土星之環》。1996年《移居國外的人們》的英譯本問世時,引起的熱烈反響幾近敬畏。這是一位大師級的作家,個性成熟,主題和人物處理手法老到,甚至顯得有點老氣橫秋,他的這部作品不僅無可指摘,而且有著異乎尋常的吸引力。它的語言是個奇蹟——精緻凝練,出神入化;但是僅就此而言,英語文學中已有大量的先例。看來,不僅極具說服力而且與眾不同的是謝巴德聲音里那種不可思議的影響力;它莊嚴,委婉,精確,完全沒有那種否定一切或有失尊嚴的自我意識或自我嘲弄。

在W·G·謝巴德的作品中,我們不時被提醒:敘述者的名字也叫W·G·謝巴德,他四處遊歷,記錄下大自然劫數的證據,為現代性的破壞力表示憂慮,揣摩著芸芸眾生的秘密。關於一個萬劫不復的世界的片段記憶或者來自那個世界的零星消息促使他踏上探索的征途,他回憶著,召喚過去,神遊虛境,憂傷不已。

敘述者是謝巴德本人嗎?抑或是一個虛構人物借用了作者的名字和他本人生活經歷的片段?1944年出生於一個被他在作品中稱作「W」的德國小村莊(我們從封面上辨認出那是阿爾高地區的維爾塔赫),二十歲出頭定居英格蘭,現在東安格利亞大學教授現代德國文學並從事學術研究,作者在作品裡零零散散地提及上述及其他一些事實,除作品中收入的其他自我指涉的文件以外,《土星之環》還包括作者本人在一棵巨大的黎巴嫩香柏樹前的一幅木紋紙照片,《眩暈》里有他的新護照照片。

然而,我們有理由把這些作品列為虛構文學。他講述的一些細節確有其事——姓名、地點、日期等,但它們仍然是虛構作品,因為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許多情節都是編造的或是改動了的事實。虛構和事實當然並不相互抵觸。這部小說英譯本的推薦詞之一就是這是一段真實的歷史。一本書是虛構作品的原因並不在於故事不真實——它很有可能部分或全部真實——而是在於它動用或發展各種敘事技巧(包括虛假或偽造的文件)製造了文學理論家所謂「真實的效果」。謝巴德的虛構作品——及其配套的插圖——把真實的效果推向了令人震撼的極致。

這位「真實」的敘述者是一個典型的虛構人物:浪漫主義文學中世代相傳的獨行俠。甚至即便作品提到伴侶時(《移居國外的人們》首段的克拉拉),這位敘述者依舊特立獨行,隨時都會外出旅行,為了滿足對一個結束了的生命迸發的好奇心(比如在《移居國外的人們》中,深受愛戴的小學教師保羅的故事第一次把敘述者帶回了「新德國」 ,還有他的叔叔阿德爾沃斯的故事把敘述者帶到了美國)。《眩暈》和《土星之環》提出了旅行的另一個動機,這兩部作品更加清楚地表明了敘述者的作家身份,具備作家特有的不安分的天性和遠離塵世的慾望。敘述者經常在一場危機之後開始旅行。旅程通常是一場探尋,即使探尋的性質當時不明確。

以下是《眩暈》的四段故事中第二段的開頭部分:

1980年10月,我從英格蘭出發去維也納旅行,我在一個幾乎總是天色灰暗的國度里生活了近二十五年,希望環境的變換能幫我度過生命中特別困難的一段時期。然而,在維也納,沒有了往日一成不變的寫作活動和園藝任務,我發現日子特別的長,我幾乎不知道該干點什麼。每天一早,我便出發,無所事事、漫無目的地走過內城的一條條街道。

這一部分很長,標題為「Allestero」(出國),寫敘述者從維也納到義大利北部一些地方的遊歷,同第一章一樣,這段寫生練習般的出色文字簡要重述了旅行經歷豐富的斯湯達的傳記,接下來的第三個短章節把另一位作家「K博士」的義大利之行同謝巴德在義大利遊歷的一些地方聯繫起來。第四章,也是最後一章,同第二章一樣長,作為它的補充,標題為「Il ritorno in patria」(返鄉)。《眩暈》的四個章節預示了謝巴德的所有主題:旅程;旅行作家的生平;夢魘及解脫。而且總是伴有毀滅的幻象。在第一章中,斯湯達在養病期間夢見了莫斯科的大火;在最後一章結尾處,謝巴德在讀佩皮斯 的時候睡著了,夢見倫敦被大火燒毀了。

《移居國外的人們》採用了同樣的四部式樂曲式結構,其中第四段敘事最長最感人。一種或另一種類型的旅行構成了謝巴德所有敘事作品的核心:敘述者自己的四海遊歷和記憶中的生活片段,它們完全打破了原有的時空界限而隨意排列組合起來。

比較一下《土星之環》的首句:

1992年8月,當酷暑三伏將要結束的時候,我出發到薩福克郡,為的是驅散每當完成長篇作品後便會向我襲來的空虛感。

整部《土星之環》都是圍繞這次驅散空虛的徒步旅行展開。儘管傳統意義上的旅遊使人接近大自然,它在這裡卻代表了不同程度的毀滅,作品開篇告訴我們說敘述者遭遇「種種毀滅的徵候」而深受打擊,自踏上行程那天起一年後,他在諾里奇住進了一家醫院,「幾乎完全陷於癱瘓狀態」。

在象徵憂鬱的土星標誌下的旅行是謝巴德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前期創作的所有三部作品的共同主題。毀滅是他的母題:關於自然(《土星之環》的倒數第二部分對荷蘭榆樹病毀掉的樹木和1987年颶風摧毀的樹木表示惋惜);關於城市;關於生活方式。《移居國外的人們》講述了大約旨在尋找「往昔遺迹」的1991年多維爾之旅,這次旅行證實了「曾經富有傳奇色彩的那處旅遊勝地正像人們現在參觀的無論哪個國家或大陸的其他地方一樣,都無望地走向了衰落破敗,被交通、商店和禮品店以及人們無法滿足的破壞欲毀掉了。」另外,敘述者自稱童年以後再也沒有回過家鄉W,而《眩暈》第四部分的還鄉情節正是「故里尋蹤」主題的發揮。

《移居國外的人們》的高潮部分是四個關於背井離鄉的人們的故事,是動人心弦的追憶——據稱是回憶錄的手稿——回憶的是德籍猶太人田園詩般的童年。敘述者接下來描述了他重訪基辛根鎮的決定,他曾在那裡度過了那樣的美好童年,現在想要回頭捕捉舊時遺迹。因為正是《移居國外的人們》使英語世界最初結識了謝巴德,也因為作品最後一部分的主人公,名叫馬克思·菲爾伯的一位著名畫家,是德國猶太人,他在童年時代被救出納粹德國並安全轉移到英格蘭——同父親一起死於集中營的母親是該回憶錄的作者——作品按照慣例被多數書評家(特別是但不僅限於美國)貼上「大屠殺文學」 的標籤。《移居國外的人們》是一部悼念作品並且最終以悼念題材作為結尾,它可能使謝巴德的一些崇拜者對隨後出版的《土星之環》英譯本感到失望。這部作品沒有劃分章節而是由一連串或漸次發展的故事構成:一個故事引向另一個。在《土星之環》中,知識淵博的敘述者猜測托馬斯·布朗爵士 在出訪荷蘭時是否參加過曾被倫勃朗描繪的一堂解剖學課;他回憶起夏多布里昂 在流亡英格蘭時的一段浪漫插曲;想起羅傑·凱斯曼 將利奧波在剛果的統治暴行公之於眾的義舉;重述了約瑟夫·康拉德 童年時的流浪和早年的航海探險經歷——不僅這些,還有其他許多故事。《土星之環》包含了大量包羅萬象而興味盎然的軼聞趣事,描述了與學者(兩位法國文學講師,其中一位是研究福樓拜的學者;翻譯家兼詩人麥克爾·漢伯格 )的親密接觸,這部作品可能顯得——在讀者體會了《移居國外的人們》的極度痛苦之後——「文學性」太強。

如果讀者因《移居國外的人們》而產生的對謝巴德作品的期望同樣影響到他們對《眩暈》的接受,那將會是個遺憾;《眩暈》進一步說明了他那些道德感擢升的遊記作品的性質——在執著信念中的歷史感;在旅程目的地上的虛構性。旅遊使頭腦[從日常事物中]解脫出來,自由自在地進行聯想的遊戲;承受記憶的折磨(和侵蝕);品嘗孤獨的滋味。孤獨的敘述者的意識是謝巴德作品的真正主人公,即使當它在做它所擅長的事情時:轉述、總結他人的生活經歷。

《眩暈》是一本最少涉及敘述者在英國的生活的書。而且,甚至有過於隨後兩部作品,這本書是心靈的自畫像:一個躁動不安的、永不滿足的心靈;一個痛苦的心靈;一個好幻想的心靈。在維也納漫步時,他想像認出了帶著火刑柱上留下的傷痛被驅逐出故鄉的詩人但丁。坐在威尼斯一條公共汽艇后座上,他看見了巴伐利亞的路德維奇二世 ;在沿著加爾達湖向里佛行駛的公交車上,他看到一個長得和卡夫卡一模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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