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關於「坎普」的札記

世界上有許多事物還沒有被命名;還有一些事物,儘管已經被命名,但從來沒有被描述過。其中之一便是以「坎普」(「Camp」)這個時尚之名流傳的那種感受力——它顯然是現代的,是複雜性的一個變體,但並不等同於此。

感受力(不同於思想)是最難以談論的東西之一;但就坎普而言,還有一些特別的原因,使坎普尤其沒有得到探討。它不是一種自然形態的感受力,如果存在著這類自然形態的感受力的話。的確,坎普的實質在於其對非自然之物的熱愛:對技巧和誇張的熱愛。而且坎普是小圈子裡的東西——是某種擁有自己的秘密代碼甚至身份標識的東西,見於城市小團體中間。除了克里斯托弗·伊斯特伍德的小說《夜晚的世界》(一九五四)花了兩頁篇幅潦潦草草地對其加以勾勒外,它幾乎還沒有形之於出版物。因而,談論坎普,就是出賣坎普。如果能為這種出賣提供辯解的理由的話,那麼可以說,出賣它,是為了有利於它所提供的那種啟迪,或有利於它所解決的那種衝突的體面。就我自己而言,我的理由是為了自我啟迪,為了激發我本人感受力中的尖銳衝突。我既為坎普所強烈吸引,又幾乎同樣強烈地為它所傷害。這正是我為什麼要談論它以及我為什麼能談論它的原因。因為一個把全副身心都交給了某種感受力的人,不能分析它;不論他的願望如何,他也只能展示它。要命名一種感受力、勾畫其特徵、描述其歷史,就必須具備一種為反感所緩和的深刻的同情。

儘管我談論的只是感受力——談論的是這樣一種感受力,其特徵之一,是將嚴肅之物轉化成瑣碎之物——但這並非清楚明白之事。大多數人把感受力或趣味想像成純粹主觀偏愛的領域,那些還沒有被納入理性的絕對控制、大多充滿感性色彩的神秘吸引力。他們恩准對趣味的考慮在他們對人和對藝術作品的反應中起某種作用。但這種態度是幼稚的,甚至更糟。顯示趣味能力的優越,就是顯示自己的優越。這是因為,趣味統轄著人們的每一個自由的——對立於老套的——反應。沒有哪種趣味更具有決定性。既有對人的趣味,視覺趣味,情感方面的趣味,又有行為方面的趣味以及道德方面的趣味。智慧其實也是一種趣味:思想方面的趣味(一個需要慎重考慮的事實是,趣味傾向於不均衡地發展。同一個人既具有良好的視覺趣味,又具有良好的對人的趣味,還具有思想方面的趣味,這委實罕見)。

趣味沒有體系,也無以驗證。但具有某種類似趣味邏輯的東西:那種支配、產生某種趣味的連貫的感受力。感受力幾乎是難以言喻的,但並非完全不能言喻。任何一種可以被塞進某種體系框架中或可以被粗糙的驗證工具加以操控的感受力,都根本不再是一種感受力。它已僵化成了一種思想……

要以言語來框定一種感受力,尤其是一種活躍的、旺盛的感受力, 人們必須審慎而靈活。要把握這種獨特的難以捉摸的感受力,札記的形式似乎比論文的形式(它要求一種線性的、連貫的論述)更恰當一些。以一種正經和專題論文似的方式對待坎普,只會使人不知所措。果真要這樣做的話,那就得冒風險,因為自己炮製出來的東西,可能是一件非常低劣的坎普作品。

以下是就奧斯卡·王爾德的言論所作的札記。

「一個人應該要麼成為一件藝術品,要麼就穿戴一件藝術品。」

——摘自《妙語警句便覽》

1.先就一般而論:坎普是唯美主義的某種形式。它是把世界看作審美現象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即坎普的方式,不是就美感而言,而是就運用技巧、風格化的程度而言。

2.強調風格,就是忽略內容,或引入一種相對於內容而言中立的態度。不消說,坎普感受力是不受約束的,是不受政治左右的——或至少是非政治的。

3.不僅存在著一種坎普觀,即一種看待事物的坎普方式。坎普也是一種見之於物體和人的行為中的品性。有「坎普式的」電影、服裝、傢具、流行歌曲、小說、人、建築……這種區分至關重要。的確,坎普的眼光能使體驗發生改觀。但並非任何東西都能夠被看作坎普。它並非全部取決於觀看者的眼睛。

4.以下隨意列舉的一些範例,屬於坎普經典之作:

《祖雷卡·多布遜》

蒂凡尼的燈具

斯戈皮頓公司出產的電影

洛杉磯的布朗·德比旅館

《探詢》,標題以及報道

奧勃雷·比爾茲利的繪畫

《天鵝湖》

貝里尼的歌劇

維斯康蒂導演的《莎樂美》和《可惜,她是一個婊子》

世紀之交的某些美術明信片

肖德薩克的《金剛》

古巴通俗歌手拉·魯普

林恩·沃德的木板印刻的小說《上帝之子》

弗萊希·戈登的老式連環畫

二十年代的女裝(皮毛披肩,飾以流蘇和珠子的上裝)

羅納德·菲班克和艾維·康普頓貝內特的小說

只供男子觀看的不激發慾望的色情電影

5.坎普趣味與某些藝術有契合之處,但與其他一些藝術則不然。例如,服裝、傢具、一切視覺裝飾因素,構成坎普的很大部分。因為坎普藝術常常是裝飾性的藝術,不惜以內容為代價來突出質地、感性表面和風格。儘管協奏曲也沒有內容,但它幾乎不是坎普。譬如,它並不提供無聊或過度的內容與豐富的形式之間的一種對比……有時,整個藝術形式都充滿了坎普。古典芭蕾、歌劇、電影似乎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就是如此。在過去兩年中,流行音樂(如後搖滾樂,即法國人稱為「小阿飛」的音樂)也進入了這一行列。或許電影評論(例如對「我所看過的十部最差影片」的排名)是當今坎普趣味的最有影響力的普及者,這是因為,大多數人仍然以一種愉快的、不做作的心情去看電影。

6.這樣說不無道理:「它太好了以至成不了坎普。」或者,它「太重要了」,不夠邊緣(後一種說法後來更常用)。因此,讓·科克托的個性及其許多作品是坎普,但安德烈·紀德的則不是;理夏德·斯特勞斯的歌劇是坎普,瓦格納的則不是;紐約流行音樂集中區和英國利物浦的雜拌兒音樂是坎普,爵士樂則不是。從「嚴肅」的角度看,坎普的許多範例要麼是糟糕的藝術,要麼是媚俗之作,儘管並非全部如此。但坎普不僅不一定非是糟糕的藝術,而且,某些被視為坎普的藝術(如露易斯·菲伊拉德的主要影片)還值得予以最嚴肅的觀賞和研究。

「我們越是研究藝術,我們對自然就越漠不關心。」

——摘自《謊言的衰朽》

7.一切坎普之物和人,都包含大量的技巧因素。自然中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成為坎普……鄉村坎普仍為人工製品,而大多數坎普之物都是城市的(但它們通常具有一種與田園牧歌風格類似的寧靜感——或質樸性。大量的坎普令人想到燕卜遜的那句短語:「城市田園牧歌」)。

8.坎普是一種以風格表達出來的世界觀——不過,這是一種特別的風格。它是對誇張之物、對「非本來」(off)的熱愛,是對處於非本身狀態的事物的熱愛。最好的例子見於新藝術中,它是最典型、發展最徹底的坎普風格。「新藝術」作品通常將一種東西轉化為另一個東西:例如照明設施被製作成了開花植物的形狀,起居室被製作成了名符其實的岩洞。一個著名的例子是: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赫克特·基瑪把巴黎地鐵的入口設計成了鐵鑄蘭花柄的形狀。

9.作為一種對人的趣味,坎普尤其對那些十分纖弱以及極度誇張的人物感興趣。女性化的男子或男性化的女子肯定是坎普感受力的最偉大的意象之一。例如:拉菲爾前派的繪畫和詩歌中的那種孱弱、纖細、柔軟的人形;被雕刻在燈具和煙灰缸上面的新藝術出版物和招貼畫中的那些單薄、平滑、缺乏性感的身體;格麗泰·嘉寶絕色美貌背後的那種令人難以忘懷的男性化的閑散感覺。這裡,坎普趣味顯露出了一種大體上未被認可的趣味的真相:一個人的性吸引力的最精緻的形式(以及性快感的最精緻的形式)在於與他的性別相反的東西;在那些頗有男子氣概的男子身上,最美的東西是某種具有女性色彩的東西;在那些頗有女人味的女子身上,最美的東西是某種具有男性色彩的東西……與坎普對男性化的女子或女性化的男子的趣味相類似的,是某種看起來完全不同、然而其實不然的東西:一種對誇張性特徵和個性風格的愛好。出於顯而易見的理由,這裡所能引用的最好的例子是電影明星:如簡納·曼斯菲爾德、吉娜·洛羅布里基達、簡·拉薩爾、弗吉尼亞·梅約的多愁善感、過於浮誇的女人氣,斯蒂夫·里夫斯、維克多·馬修爾的誇張的男子氣,以及那些在氣質和舉止方面最偉大的風格家們,如貝蒂·戴維斯、芭芭拉·斯坦維克、塔露拉·班克赫德和艾德維奇·弗伊里埃爾。

10.坎普在引號中看待一切事物。例如這不是一隻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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