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薩特的《聖熱內》

《聖熱內》是一本書的贅生物,它冗長得有些出奇,以一種莊重嚴肅得黏稠滯重、翻來覆去得令人不快的語調,高高在上地道出大量精彩的思想。人們知道,這本書一開始本來是作為伽利瑪出版社出版的熱內 作品選集的導論性文章——也許只有五十頁左右——但它漸漸地變成了如今這等篇幅,於是只好作為熱內作品選集的第一卷,獨立成書,於一九五二年出版。 要閱讀這本書,肯定起碼要熟悉熱內的散體作品,而這些作品大多還沒有翻譯過來。甚至,更重要的是,讀者必須有所準備,以適應薩特闡釋文本的方式。薩特打破了為批評家所設立的每一項規範規則;這是一種一頭扎進去的批評,沒有標線可尋。這本書一頭扎進了熱內;根本找不到清晰可辨的條理,來抓住薩特的論點;沒有一處被表述得易於理解或者清晰明了。對薩特沒有在六百二十五頁後繼續往下寫,人們或許會感激不盡。或許,由著薩特筆耕不輟的性子對熱內進行文學上和哲學上的條分縷析,那他沒準兒會寫上千把頁。不過,薩特這本令人惱火的書還是值得我們全神關注。《聖熱內》並不屬於那種真正偉大的、瘋狂的書;它太長,在辭彙上也太學究氣,不適合這類著作。但它充滿了使人目瞪口呆而又入木三分的思想。

使這本書變得越來越長的原因,是哲學家薩特情不自禁地(不管他如何恭敬)想顯得比詩人熱內更高明。本來一開始是想寫一篇對熱內表示敬意的批評文字並為資產階級文學公眾認識「熱內的益處」提供訣竅,但這一打算轉而變得更為雄心勃勃。薩特寫的是一個特定的人物,但他雄心勃勃的計畫其實是想展示他自己的哲學風格——其構成物是自笛卡兒到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傳統,再加上對弗洛伊德和修正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隨意混合。在這種情形下,熱內反倒成了使薩特的哲學語彙產生價值的人。在薩特先前就「存在的精神分析」撰寫並於一九四八年發表的篇幅尚可消受的文章中,起同樣作用的人是波德萊爾。在這篇更早的文章中,薩特更關注特殊心理的問題,諸如波德萊爾與其母親的關係,與其情婦們的關係。而眼下這篇研究熱內的論著則更有哲學色彩,這是因為,直言不諱地說,在某一點上,薩特賞識熱內,而不賞識波德萊爾。對薩特來說,看起來熱內似乎配得上比感知心理分析更多的東西。他值得進行哲學診斷。

此外,哲學的困境也能說明該書何以如此冗長——以及何以如此沉悶。薩特明白,一切思想都傾向於普遍化。而薩特想做得具體。他闡發熱內,並不只是想活動活動自己不知疲倦的智能而已。但他做不到具體。他的雄心勃勃的計畫,從根本上說就不可能。他抓不住真實的熱內;他老是溜回到「棄嬰」、「小偷」、「同性戀者」、「自由而明智的個人」、「作家」這些範疇。薩特大概看到了這一點,而這使他煩惱不已。《聖熱內》冗長的篇幅、無情的語調,其實是智力痛苦的產物。

這痛苦來自這位哲學家執意賦予行為以意義。自由,這個存在主義的核心觀念,在《聖熱內》里,甚至比在《存在與虛無》里,更清晰地顯示為一種指派意義的強迫行為,一種對世界的自在狀態的拒絕。根據薩特的行動現象學,去行動就是去改變世界。人,為世界所困擾,他行動。他行動,是為了根據某個目標、某個理想來改造世界。因此,行動是意向性的,不是意外性的,意外不能算作是行動。無論是個性的表示,還是藝術家的作品,都不是光體驗體驗就行的。它們必須被理解,它們必須被當作世界的改造來加以闡釋。因而,薩特在《聖熱內》中自始至終都在不間斷地進行道德評判。他對熱內的行為加以道德評判。由於薩特寫作這本書時,熱內還主要是一個散體敘事故事作家(他的劇本中,只有《女僕》和《死囚看守》兩部寫於此前),又由於熱內的這些敘事性故事全都是自傳性的,而且是用第一人稱寫的,薩特感到不必把作者本人的行為與文學的行為區分開來。儘管薩特有時也參照一些由於與熱內的個人友誼而了解到的事,但他差不多全是在談論熱內著作中所描寫的那個人。這是一個惡魔般的人物,真實,同時又不真實,其全部行為都被薩特看作是有意義的,有意向性的。這賦予了《聖熱內》一種黏滯、怪異的特徵。「熱內」這個名字在全書中被重複了成千上萬次,但從來都不像是一個真人的名字。這個名字被給予了一個無限複雜的哲學轉化過程。

考慮到有這些隱蔽的智力動機,那薩特雄心勃勃的計畫居然還能如此有利於熱內,倒是令人吃驚。這是因為熱內自己在自己的作品中也顯而易見地執著於自我轉化的雄心勃勃的計畫。犯罪,在性方面和社會方面的墮落,以及最重要的,謀殺,這些全都被熱內理解為榮耀的契機。就薩特這邊而言,無需大動腦筋就能指出,熱內的作品是關於落魄(被構想為一種精神方式)的長篇論文。熱內對自身的墮落和世界虛幻的寂滅的自我陶醉般的沉思所創造的「神聖性」,是他的散體作品的顯而易見的主題。留給薩特去做的事,只是從熱內顯而易見的東西中抽取意義。熱內大概從來就沒有讀過笛卡兒、黑格爾或者胡塞爾。但薩特有資格、完全有資格從熱內那裡找出熱內與笛卡兒、黑格爾和胡塞爾的思想的聯繫。正如薩特出色地評說的:「落魄是一種方法上的轉換,像笛卡兒的懷疑和胡塞爾的紀元:它把世界確立為一個封閉的體系,一個意識以那種超凡的理解方式從外面加以審視的體系。這種方式之所以優越於別的方式,在於它是在痛苦和驕傲中體驗自己的。因而,它並不導向胡塞爾的超驗的和普遍的意識,導向斯多葛派的形式的和抽象的思考,或導向笛卡兒的基礎之本的我思,而是導向處於最高程度的緊張狀態和清醒狀態的個人體驗。」

正如我說過的,薩特著作中,惟一堪與《聖熱內》一書比較的,是那篇關於波德萊爾的令人頭昏眼花的論文。波德萊爾是被當作一個反抗中的人加以分析的,他在壞的信仰中持續地體驗自己的生命。他的自由不是創造性的和反叛性的,儘管它本該如此,這是因為,它從來不曾找到自己的一套價值。終其一生,行為不檢的波德萊爾都需要用資產階級的道德觀來譴責資產階級。熱內才是一個真正的革命家。就熱內而言,是為自由本身而獲取自由。熱內的勝利,他的「神聖性」,在於他突破了那種排斥不可思議的反常事物的社會框架,創立了自己的道德觀。薩特給我們展示熱內從惡中創造出了一種明晰的連貫的體系。熱內不自我欺騙,像波德萊爾那樣。

《聖熱內》是一本關於自由的辯證關係的著作,而且至少在形式上模仿了黑格爾。薩特想要展示的是,熱內是如何通過行動與反思窮其一生地想獲得那種清醒的自由行為。自出生之日起就被分派了他者、棄兒的角色的熱內,自己選擇了這種角色。這種最初的選擇通過三種不同的變形形式得以維持下去——罪犯、唯美主義者、作家。其中每一種形式都是必要的,用來滿足自由的超越自我的要求。自由的每一個新層面都有其對自我的新見解。因而,這本探討熱內的著作,可以當作黑格爾對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係的分析的色調陰沉的滑稽模仿來讀。薩特談到熱內的著作時,把熱內的著作、每一本著作都當作了《精神現象學》的小型版。薩特這樣看是有道理的,儘管這聽上去有點荒唐。但同樣真實的是,薩特自己的全部著作也是黑格爾那部巨著的仿本、仿版、評論和諷刺。這正是薩特與熱內之間奇特的聯結點;很難想像還有比他們更不相同的兩個人。

在熱內那裡,薩特找到了他的理想的題材。實際上,他淹沒在熱內之中。不過,《聖熱內》是一本出色的著作,充滿了對道德語言和道德選擇的真實表述(只舉一例,如薩特對「罪惡是以具體性系統地取代抽象性」的洞見)。薩特對熱內的敘事作品和劇本的分析常常顯得眼光敏銳。對熱內最大膽的那本書——《葬禮》,薩特的評論尤其引人注目。他當然不吝於讚美之辭,也不乏闡發之才,如他對熱內《花之聖母》的全然公正的評論:「《花之聖母》這部夢幻之詩、無聊之詩,其風格稍稍沾染了一點自我滿足的沾沾自喜。它沒有後來的著作的那種活潑的語調。」薩特在《聖熱內》中的確說了許多蠢話和廢話。但就熱內這個話題所能說出的一切真實和有趣的話,也都見於該書。

這也是了解黃金時期的薩特的一本關鍵之作。在《存在與虛無》之後,薩特站在了十字路口。他或可從哲學和心理學轉向某種倫理學,或可從哲學和心理學轉向某種政治學,即一種有關群體行動和歷史的理論。正如眾所周知的,也令許多人痛惜的,薩特選擇了第二條路;其成果是《辯證理性批判》這部發表於一九六〇年的著作。《聖熱內》是薩特向他最終沒有走去的那個方向做出的一個複雜姿態。

在承襲黑格爾傳統的所有哲學家(我把海德格爾也包括進去)中,以最有趣和最有用的方式理解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中自我與他者之間辯證關係的人,是薩特。但薩特並不僅僅是一個對肉體了如指掌的黑格爾,也不該當作海德格爾的法國門徒而輕易打發掉。的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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