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 作為隱喻的疾病 2

在結核病和癌症的歷史的大部分時間裡,對它們的隱喻性使用是交叉的和重疊的。據《牛津英語辭典》,「ption」(消耗)一詞最早被當作肺結核同義詞使用的時間,可追溯到一三九八年(特里維薩的約翰說:「當氣血虧損時,隨之而來的便是肺癆和衰弱。」)。 不過,對癌症的前現代理解也引發了「消耗」這一觀念。《牛津英語辭典》收錄了癌症的早期修辭性定義,即「任何緩慢地、悄悄地侵蝕、損傷、腐蝕和消耗身體的疾病」(托馬斯·佩內爾於一五二八年寫道:「瘤子是侵吞身體各部分的陰鬱的膿腫。」)。癌症最早的描述性定義把癌症說成是瘤子、疙瘩或者腫塊,而對癌症的命名——來自希臘語的karkinos和拉丁語的cer,其意都是crab(「蟹」)——據蓋倫說,靈感來自腫瘤暴露在外的腫大血管與蟹爪酷似,而不像許多人所認為的那樣,是因為轉移性疾病的活動狀態類似於蟹的爬行或移動。但詞源學顯示,結核病也曾一度被視為一種不正常的突起:結核病這個詞——來自拉丁語的tūberculum,為tūber,bump,swelling的小詞——意思是指病態腫脹、腫塊、突起或瘤子。 於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創立細胞病理學的魯道夫·菲爾紹認為結核是瘤子。

因而,從古代末期一直到不久以前,結核病——從類型上說——就是癌症。像結核病一樣,癌症也被描述為身體被消耗的過程。直到細胞病理學創立後,才出現關於這兩種疾病的現代定義。只有藉助顯微鏡,才可能掌握癌症的區別性特徵,知道它是一種細胞活動,並不一定顯現為外部的或甚至明顯的腫塊(在十九世紀中期以前,白血病一直未被當作癌症)。直到一八八二年之後,即結核病被發現是一種細菌感染之後,才可能把癌症從結核病中區分開來。醫學思維的這些進展,使有關這兩種疾病的那些主要隱喻真正區別開來,大部分還形成了對照。至此,有關癌症的現代幻象才得以開始形成——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始,這一有關癌症的幻象陸續承繼了當初為結核病幻象所戲劇化了的大部分問題,但看待這兩種疾病及其癥狀的方式卻非常不同,差不多是對立的。

結核病被視為某個器官的病,即肺部的病,而癌症卻被視為一種能夠出現在任何一個器官的病,其發病的範圍可以是全身。

結核病被視為癥狀對比極為突出的病:蒼白與潮紅,一會兒亢奮,一會兒疲乏。該病的陣發性過程可從咳嗽這個被認為是結核病的典型癥狀中看出來。患者痛苦地咳完後,又疲乏地回覆到原來的狀態,緩過氣來,正常呼吸;然後,又咳開了。癌症卻是一種增生性的疾病 (有時能看得見,但更典型地是潛伏在體內),是那種反常的、最終導致死亡的增生,一種可被測量到的持續而平穩的增生。儘管有時候腫瘤的增長可以被遏制(緩解),但癌症並不帶來那種據認為是結核病特徵的矛盾行為的對比——亢奮的舉止、熱情的順從。結核病人只是有時會顯得蒼白,但癌症患者的蒼白卻始終不變。

結核病使身體變得「透明」。作為標準的診斷手段,X光使人能看到自己的身體內部,通常是第一次看到——身體對自己變得透明了。很早以來,結核病就一直被認為有大量的可見癥狀(逐漸消瘦、咳嗽、疲乏、發燒),也可能會戲劇性地突然顯現出來(手帕上的血),但對癌症來說,頗為典型的是,主要的癥狀都被認為是不可見的——直到癌症晚期,癥狀才顯露出來,而這時一切都為時已晚。癌症這種疾病通常是偶然間發現的,或是在例行的身體檢查中被查出來的,它可以在不顯示任何可見癥狀的情況下就已發展到很嚴重的程度。人們只好把這個不透明的身體帶到專家那兒,看看裡面是否藏有癌瘤。患者所不能肯定的事,專家可以通過對從患者身體組織切下的切片進行分析來確定。結核病患者可以看到他們自己的X光片,或者甚至自己保存它們:《魔山》中那個療養院里的患者們將他們的X光片揣在胸前的口袋裡,帶著四處走動。癌症患者則看不到他們的切片檢查結果。

結核病曾經——至今也仍然——被認為能帶來情緒高漲、胃口大增、性慾旺盛。在《魔山》中,對結核病患者進行食物療法的一部分,是安排第二頓早餐,而患者們吃得津津有味。癌症卻被認為嚴重削弱了患者的活力,使他變得食欲不振,或者毫無食慾。結核病被想像成能夠催發性慾,並且能產生一種超凡的誘惑力。癌症卻被認為是減退性慾的。結核病有這樣的特點,即它的許多癥狀都是假象——例如表現出來的活力不過來自虛弱,臉上的潮紅看起來像是健康的標誌,其實來自發燒,而活力的突然高漲可能只是死亡的前兆(能量的這種噴涌總的說來是自毀的,而且也是毀人的:想想多克·霍利迪這個老西部傳說吧,那個患結核病的槍手因疾病的痛苦折磨而失去了道德約束)。癌症的癥狀卻非假象。

結核病是分解性的,發熱性的和流失性的;它是一種體液病——身體變成痰、黏液、唾沫,直至最終變成血,同時也是一種氣體病,是一種需要更新鮮空氣的病。癌症卻是蛻化性的,身體組織蛻變成硬物。艾麗絲·詹姆斯一八九二年死於癌症,在前一年所寫的日記里,她談到了「我乳房裡的這種邪惡的花崗岩般的物質」。但這種腫塊是活的,是一個有自己意志的胎狀物。諾瓦利斯在一七九八年前後為自己的百科全書項目所撰寫的條目中,把癌瘤與壞疽一起定義為「發育成熟的寄生物——它們生長,它們被繁殖,亦自我繁殖,有其自身結構、分泌物和食物」。癌症是惡魔般的妊娠。當聖哲羅姆寫下「那個腹部隆起的人孕育著自己的死亡」這句話時,一定是想到了癌症。儘管結核病和癌症這兩種疾病都表現為身體消瘦的過程,但結核病引起的體重減輕被認為大大不同於癌症引起的體重減輕。對結核病而言,患者是「被消耗掉的」,是被燃燒掉的,而對癌症來說,患者是被外來細胞「侵入」的,這些細胞大量繁殖,造成了身體機能的退化和障礙。癌症患者「枯萎」(艾麗絲·詹姆斯語)或者「萎縮」(威爾海姆·賴希語)。

結核病是一種時間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脫俗。在英語和法語中,描繪肺癆時,都有「疾跑」(gallop)的說法。癌症與其說與節奏有關,還不如說是分階段的:它(最終)是「有終點的」。癌症緩慢地、神不知鬼不覺地活動著:訃告中的標準委婉用語是說某人「久病不愈,溘然長逝」。對癌症特徵的每一種描繪,都談到它是緩慢的,因而它最初是被當作隱喻使用的。韋克利夫在一三八二年寫道(自譯《新約全書·提摩太後書》第2章第17節中一段話的譯文):「他們的話如同癌瘤一樣擴散。」 在癌症的早期修辭性使用中,癌症被當作「懶散」或「懶惰」的隱喻。 從隱喻上看,癌症這種疾病與其說是時間的病,還不如說是空間的病或病狀。它的主要隱喻暗示著一種地形學(癌瘤「擴散」或者「增生」,或「散布」;腫瘤通過外科手術被「切除」),而其最令人恐懼的後果,除死亡外,是對身體某個部分進行摘除或切除。

結核病通常被想像成一種貧困的、匱乏的病——單薄的衣衫,消瘦的身體,冷颼颼的房間,惡劣的衛生條件,糟糕的食物。這種貧窮景象,可能並不像《波希米亞人》中咪咪的閣樓那樣真實;《茶花女》中的結核病人瑪格麗特·戈蒂埃生活在奢華中,但其內心卻感到無家可歸。與此形成對照,癌症是中產階級生活導致的病,一種與富裕、奢華相聯繫的病。富裕國家的癌症患病率是最高的,而癌症的高發率似乎被部分歸因為富含脂肪和蛋白質的飲食,以及工業經濟(它創造了富裕)所產生的有害氣體。結核病的治療要應對的是食慾增加,而癌症的治療卻要應對食欲不振和缺乏食慾。營養不良者大量進食——唉,卻不見效果。而營養過剩者卻不能進食。

改變環境,被認為有助於結核病人的治療,病人甚至能因此康復。有一種觀點認為,結核病是一種濕病,是在潮濕昏暗的城市裡產生的病。身體內部變得潮濕(「肺里有濕氣」是一種常用的說法),必須弄乾。醫生們建議病人去那些地勢高、空氣乾燥的地方——大山、沙漠。但對癌症患者來說,即使改變環境,也被認為毫無助益。戰鬥發生在一個人身體內部。越來越多的人認定,或許,環境中存在著某種致癌的東西。一旦患上癌症,患者就不可能通過遷到更好的(這就是說,不那麼有致癌性的)環境來逆轉癌症病情或治癒癌症。

結核病被認為相對來說不那麼痛苦。癌症卻一律被認為是苦不堪言的。結核病被認為提供了一種從容的死法,而癌症卻被認為提供了一種駭人的痛楚的死法。一百多年來,人們一直樂於用結核病來賦予死亡以意義——它被認為是一種有啟迪作用的、優雅的病。十九世紀文學中充滿了對結核病患者的那種幾乎不顯示任何癥狀、不使人覺得恐怖的、極樂世界般的死的描寫,尤其是那些死於結核病的年輕人,例如《湯姆叔叔的小屋》中的小愛娃、《董貝父子》中董貝的兒子保羅以及《尼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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