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現代世界中的中國】 第三十四章 二次大戰期間看現代文化

現代文化肇始於歐洲;美國文化不過是歐洲文化的一支而已。中國文化是中華民族自己發展出來的,歷史悠久,而且品級很高。現代思潮從歐美湧到後,中國才開始現代化。在過去五十年內,她已經逐漸蛻變而追上時代潮流,在蛻變過程中曾經遭受許多無可避免的苦難。中國已經身不由主地被西潮衝到現代世界之中了。

「現代文化」是個籠統的名詞。它可以給人許多不同的印象。它可以指更多更優良的作戰武器,使人類互相殘殺,直至大家死光為止。它也可以指更優越的生產方法,使更多的人能夠享受安適和奢華,達到更高的生活水準。現代文化也可以指同時促成現代戰爭和高級生活水準的科學和發明。它可以代表人類追求客觀真理,控制自然的慾望,也可以指動員資源和財富的交通建設和組織制度。對民主國家而言,它可以代表民主政治,對極權國家而言,它又可以代表極權政治。

這一切的一切,或者其中的任何一項,都可以叫現代文化——至於究竟什麼最重要,或者什麼最標準,似乎沒有任何兩個人的意見會完全相同。那末,在過去多災多難的五十年中,中國究竟在做些什麼呢?她可以說一直在黑暗中摸索,有時候,她似乎已掉進陷阱,正像一隻蒼蠅被蜜糖引誘到滅亡之路。有時候,她又似乎是被一群武裝強盜所包圍,非逼她屈服不可。她自然不甘屈服,於是就設法弄到武器來自衛。總而言之,她一直在掙扎,在暗中摸索,最後發現了「西方文化」的亮光,這亮光裏有善也有惡,有禍也有福。

哪些是她應該努力吸收的善因,哪些又是她必須拒斥的禍根呢?這問題似乎沒有一致的結論,個人之間與團體之間都是如此。她所遭遇的禍患,也可能在後來證明竟是福祉。鴉片是列強用槍炮硬加到她身上的禍害,但是她卻因此而獲得現代科學的種子。在另一方面,她接納的福祉在後來卻又可能夾帶著意想不到的禍患。例如我們因為過分相信制度和組織,竟然忘記了人格和責任感的重要。因缺乏對這些品德的強調而使新制度新組織無法收效的例子已經屢見不鮮。

少數以剝削他人為生的人,生活水準確是提高了。汽車進口了,但是他們從來不設法自己製造。事實上要靠成千的農夫,每人生產幾百擔穀子,才能夠賺換一輛進口汽車的外匯。現代都市裏的電燈、無線電、抽水馬桶等等現代物質享受,也必須千千萬萬農夫的血汗來償付。我們以入超來提高生活水準,結果使國家愈來愈貧困。但是生活水準是必須提高的,因此而產生的禍害只有靠增加生產來補救。為了增加生產,我們必須利用科學耕種,農業機械和水利系統。

這種工作勢將引起其他新的問題。我們吃足了現代文化的苦頭,然而我們又必須接受更多的現代文化。我們如果一次吃得太多,結果就會完全吐出來。一九○○年的義和團之亂就是一個例子;如果我們吃得太少,卻又不夠營養。現代文化在中國所產生的影響就是這樣。無論如何,中國還是不得不跟著世界各國摸索前進。

西方在過去一百年中,每一發明總是導致另一發明,一種思想必定引發另一種思想,一次進步之後接著必有另一次進步,一次繁榮必定導致另一次繁榮,一次戰爭之後必有另一次戰爭。唯有和平不會導致和平,繼和平而來的必是戰爭。這就是這個世界在現代文化下前進的情形。中國是否必須追隨世界其餘各國亦步亦趨呢?

大家都在擔憂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如果另一次大戰爭真的發生的話,很可能仍像第一次大戰一樣爆發於東歐和中歐,也可能像第二次大戰一樣爆發於中國的東三省。中歐的人民想在別處找個生存空間,至於中國的東北,則是別國人民想在那裏找生存空間。中歐是個人口稠密的區域,境內的紛擾很容易蔓延到其他區域;東三省則是遼闊的真空地帶,很容易招惹外來的紛擾。二者都可能是戰爭的導火線,戰爭如果真的發生,勢將再度牽涉整個世界,未來浩劫實不堪設想。

確保東方導火線不著火的責任,自然要落在中國的肩膀上。因此今後二三十年間,中國在政治、杜會、經濟和工業各方面的發展,對於世界和平自將發生決定性的影響。一個強盛興旺的中國與西方列強合作之下,即使不能完全消弭戰爭的危機,至少也可以使戰爭危機大為減低。西方列強如能與中國合作,不但同盟國家均蒙其利,即對整個世界的和平亦大有裨益。西方國家在今後五、六十年內至少應該協助中國發展天然資源,在今後二十年內尤其需要協助中國進行經濟復員和社會重建的工作。

在西方潮流侵入中國以前,幾百年來的禍患可說完全導源於滿洲和蒙古。甲午中日戰爭之後,日本一躍而為世界強國,遂即與帝俄搶奪滿洲的控制權,終至觸發日俄之戰。日本處心積慮,想利用東三省作為征服全中國的跳板,結果發生九.一八事變。如果唐朝滅亡以後的歷史發展能夠給我們一點教訓的話,我們就很有理由相信,東三省今後仍係中國的亂源,除非中國成為強大富足的國家,並且填補好滿洲的真空狀態。

在建立現代民主政治和工業的工作上,中國需要時間和有利的條件從事試驗。這些條件就是和平和安全。國內和平有賴於國家的統一。國家安全則有賴於國際間的瞭解。只有在東北成為和平中心時,中國才有安全可言。

我們必須從頭做起,設法把廣大的東北領土從戰亂之源轉化為和平的重鎮。在這件艱鉅的工作上,我希望全世界——尤其是美國、英國和蘇俄——能夠與中國合作。如果她們肯合作,這件工作自然會成功,那不但是中國之福,也是全世界之福。

民國十年(一九二一年),我承上海市商會及各教育團體的推選,並受廣州中山先生所領導的國民黨政府的支持,曾以非官方觀察員身份列席華盛頓會議。翌年我又到歐洲訪問現代文化的發祥地。那時剛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不久,歐洲各國正忙於戰後復員,主要的戰勝國則忙於確保永久和平。但是當時似乎沒有一個國家意識到,實際上他們正在幫著散佈下一次大戰的種籽。

法國已經精疲力竭,渴望能有永久和平。她目不轉睛地監視著萊茵河彼岸,因為威脅她國家生存的危機就是從那裏來的。法國的防禦心理後來表現在馬奇諾防線上,她認為有了這道防線,就可以高枕無憂,不致於再受德國攻擊了。秦始皇(公元前二四六——前二○七年)築長城以禦韃靼,法國則築馬奇諾防線以抵禦德國的侵略。但是中國的禍患結果並非來自長城以外,而是發於長城之內,法國及其「固若金湯」的防線,命運亦復如是。

英國忙於歐洲的經濟復興,並在設法維持歐陸的均勢。戰敗的德國正在休養生息。帝俄已經覆亡。一種新的政治實驗正在地廣人眾的蘇俄進行。這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歐洲政治情勢。

美國因為不願捲入歐洲紛擾的漩渦,已經從多事的歐陸撤退而召開華盛頓會議;「九國公約」就是在這次會議中簽訂的。此項公約取代了「英日同盟」,所謂山東問題,經過會外磋商後,亦告解決,日本對華的二十一條要求終於靜悄悄地被放進墳墓。巴黎和會中曾決定把青島贈送給日本,所謂山東問題就是因此而起的。中國人民對巴黎和會的憤慨終於觸發了學生運動,在中日關係上發生了深遠的影響,同時在此後二十年間,對中國政治和文化上的發展也有莫大的影響。巴黎和會的決定使同情中國的美國政界人士也大傷腦筋,終至演化為棘手的政治問題。共和黨和民主黨都以打抱不平自任,承諾為中國伸雪因「凡爾賽和約」而遭受的冤抑。因此,美國固然從歐洲脫身,卻又捲入了太平洋的漩渦。二十年後的珍珠港事變即種因於此。

美國雖然是國際聯盟的倡導者,結果卻並未參加國聯的實際活動;法國唯一的願望是避免糾紛,防禦心理瀰漫全國;英國的注意力集中在維持歐陸均勢上面;結果國際聯盟形同虛設。它只會唁唁狂吠卻從來不會咬人。但是會員本身無法解決的問題,還是一古腦兒往國際聯盟推,結果國聯就成了國際難題的垃圾堆。中國無法應付東北問題的困難時,也把這些難題推到國聯身上,因為日本是國聯的會員國。法國對瀋陽事變漠不關心,英國所關切的只是歐洲大陸的均勢,唯恐捲入遠東糾紛,因此國聯連向日本吠幾聲的膽量都沒有。結果只懶洋洋地打了幾個呵欠,如果說那是默認既成事實,未始不可。

國聯雖然一事無成,卻是一個很有價值的教訓。世界人士可以從它的失敗中,學習如何策劃未來的和平。國聯誕生於美國之理想,結果因會員國間利益之衝突,以及列強間的野心而夭折。

凡爾賽和約訂立後約二十年間,世局演變大致如此。由凡爾賽和約播下的戰爭種籽在世界每一角落裏像野草一樣蔓生滋長,這些野草終於著火燃燒,火勢遍及全球。

但是政治究竟只是過眼雲煙,轉瞬即成歷史陳跡。恆久存在的根本問題是文化。我們無法否認歐洲已經發展了現代科學和民主制度,為人類帶來了許多幸福。

在我看起來,德國是個遍地是望遠鏡、顯微鏡和試驗管的國家。她的發明日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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