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留美時期】 第十章 美國華埠

我到美國第一年的十月底以前,中國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繼去世。關於這件事,在美國的中國學生裏有兩種不同的傳說:一說慈禧太后先去世,她的親信怕光緒皇帝重掌政權,於是謀殺光緒皇帝以絕後患。另一說法是慈禧太后臨死前派了一名太監到囚禁光緒的瀛台,告訴病弱的光緒帝說:「老佛爺」希望他服用她送去的藥,光緒帝自然瞭解太后的用意,就把藥吞服了,不久毒發身亡。慈禧太后駕崩以前,已經接到光緒帝服毒死亡的報告,於是發下聖旨,宣佈光緒之死,並由光緒的小侄子溥儀繼承皇位。

不論這些說法的真確性如何,在卜技利的中國學生一致認為「老太婆」(這是大家私底下給慈禧太后的渾號)一死,中國必定有一場大亂。後來事實證明確是如此。溥儀登基以後,他的父親載淳出任攝政王。皇帝是個小孩子,攝政王對政務也毫無經驗,因此清廷的威信一落千丈,三年以後,辛亥革命成功,清室終於被推翻。

我早在一九○九年參加《大同日報》擔任主筆。這報是孫中山先生在舊金山的革命機關報。那一年的一個秋天晚上,我與《大同日報》的另一個編輯,以後在國內大名鼎鼎的劉麻哥成禺,初次晉謁孫先生。他住在唐人街附近的史多克頓街的一家旅館裡。我進門的時候,因為心情緊張,一顆心怦怦直跳,孫先生在他的房間裏很客氣地接見我們。房間很小,一張床,幾張椅子,還有一張小書桌。靠窗的地方有個小小的洗臉盆,窗簾是拉上的。

劉麻哥把我介紹給這位中國革命運動的領袖。孫先生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引力,任何人如果有機會和他談話,馬上會完全信賴他。他的天庭飽滿,眉毛濃黑,一望而知是位智慧極高,意念堅強的人物。他的澄澈而和善的眼睛顯示了他的坦率和熱情。他的緊閉的嘴唇和堅定的下巴,則顯示出他是個勇敢果斷的人。他的肌肉堅實,身體強壯,予人鎮定沉著的印象。談話時他的論據清楚而有力,即使你不同意他的看法,也會覺得他的觀點無可批駁。除非你有意打斷話頭,他總是娓娓不倦地向你發揮他的理論。他說話很慢,但是句句清楚,使人覺得他的話無不出於至誠。他也能很安詳地聽別人講話,但是很快就抓住人家的談話要點。

後來我發現他對各種書都有濃厚的興趣,不論是中文書,或者英文書。他把可能節省下來的錢全部用來買書。他讀書不快,但是記憶力卻非常驚人。孫先生博覽群書,所以對中西文化的發展有清晰的瞭解。

他喜歡聽笑話,雖然他自己很少說,每次聽到有趣的笑話時總是大笑不止。

他喜歡魚類和蔬菜,很少吃肉類食物。喜歡中菜,不大喜歡西菜。他常說:「中國菜是全世界最好的菜。」

孫先生是位真正的民主主義者,他曾在舊金山唐人街的街頭演說。頭頂飄揚著國民黨的黨旗,他就站在人行道上向圍集他四周的人演說。孫先生非常瞭解一般人的心理,總是盡量選用通俗平易的詞句來表達他的思想。他會故意地問:「什麼叫革命?」「革命就是打倒滿洲佬」。聽眾很容易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就跟著喊打倒滿洲佬。接著他就用極淺近的話解釋,為什麼必須打倒滿洲佬,推翻滿清建立共和以後他的計劃怎麼樣,老百姓在新政府下可以享受什麼好處等等。

在開始講話以前,他總先估量一下他的聽眾,然後選擇適當的題目,臨時決定適當的講話的方式,然後再滔滔不絕地發表他的意見。他能自始至終把握聽眾的注意力。他也隨時願意發表演說,因為他有驚人的演說天才。

孫中山先生對人性有深切的瞭解,對於祖國和人民有熱烈的愛,對於建立新中國所需要的東西有深邃的見解。這一切的一切,使他在新中國的發展過程中成為無可置辯的領袖。他常常到南部各州東部各州去旅行,有時又到歐洲,但是經常要回到舊金山來,每次回到舊金山,我和劉麻哥就去看他。

一九一一年十月八日,大概晚上八點鐘左右,孫先生穿著一件深色的大衣戴一頂常禮帽,到了《大同日報》的編輯部。他似乎很快樂,但是很鎮靜。他平靜地告訴我們,據他從某方面得到的消息,一切似乎很順利,計劃在武漢起義的一群人已經完成部署,隨時可以採取行動。兩天以後,消息傳至舊金山,武昌已經爆發革命了。這就是辛亥年十月十日的武漢革命,接著滿清政府被推翻,這一天也成為中華民國的國慶日。

在孫先生的指導之下,我和劉麻哥為《大同日報》連續寫了三年的社論。開始時我們兩人輪流隔日撰寫。我們一方面在加大讀書,一方面為報紙寫社論,常常開夜車到深夜,趕寫第二天早上見報的文章。大學的功課絕不輕鬆,我們,尤其是我,深感這種額外工作負擔之重。成功以後,劉麻哥回國了,我只好獨立承當每日社論的重任。我雖然深深關切祖國的前途,但是這種身不由己的經常寫作,終於扼殺了我一切寫作的興趣。我一直在無休無止的壓力下工作,而且倉促成文,作品的素質日見低落,而且養成散漫而匆促的思想習慣,用字也無暇推敲。有時思想阻滯,如同阻塞了的水管裏的水滴,但是筆頭的字還是像一群漫無目的的流浪者湧到紙上。我對於這些不速之客實在生氣,但是我還是由他們去了,因為他們至少可以填滿空白。

最初擔任這份工作時,對於寫作的確非常有興趣,字斟句酌,務求至當。這情形很像選擇適當的錢幣,使它能投進自動售貨機的放錢口。如果你匆匆忙忙希望把一大把錢幣同時擠進放錢口,機器自然就阻塞了,多餘的錢怎也放不進去,結果就散落一地。一個人不得不在匆忙中寫文章,情形就是這樣,結果是毫無意義的一大堆文字浪費的篇幅。

一九一二年畢業後,我終於放棄了這份工作,心裡感到很輕鬆。從此以後我一直怕寫文章,很像美國小學生怕用拉丁文作文一樣。工作如果成為苦差,並且必須在匆忙中完成,這種工作絕無好成績。這樣養成的壞習慣後來很難矯正。

在我四年的大學時期裏,約有五萬華僑集中在西海岸的各城市,包括薩克拉孟多、舊金山、屋崙、聖多樹、洛杉磯等,另外還有零星的小群華僑和個人散佈在較小的城鎮和鄉村。華僑集中的區域就叫唐人街或中國城,也稱華埠。舊金山的華埠是美洲各城中最大的一個,共有華僑兩萬餘人。主要的街道原來叫杜邦街,後來改稱葛蘭德路,究竟為什麼改,我不知道。葛蘭德路很繁華。東方古董鋪,普通稱為「雜碎館」的中國飯館,算命測字的攤子,假借俱樂部名義的賭場,供奉中國神佛的廟宇等等,吸引了無數的遊客和尋歡作樂的人。有一個年輕美麗的美國人告訴我,她曾在一家東方古董鋪中看到一件非常稀奇的東西——一尊坐在一朵蓮花座上的大佛;她還在一家中國飯館吃過鳥巢(燕窩)、魚翅和雜碎。她對這一切感到新奇萬分,說得手舞足蹈。她的妹妹們都睜著眼睛,張著嘴巴聽她。「真的啊!」她的老祖母從眼鏡上面望著她,兩隻手則仍舊不停地織著毛線。

「你用筷子怎麼喝湯呢?」一位小妹妹滿腹狐疑地問。

「正像你用麥管吸汽水一樣吸湯呀!小妹妹。」我代為回答,引得大家大笑。

也有許多華僑開洗衣店。他們一天到晚忙著漿洗衣服,常常忙到深夜。許多美國家庭喜歡把衣服送到中國洗衣店洗,因為手洗不像機器那樣容易損壞衣服。這些來自「天朝」的子孫,節衣縮食省下有限的一點錢,把省下的錢裝在袋裏藏在床下。但是他們卻慷慨地捐錢給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運動,或者把錢寄回廣東,扶養他們的家人或親戚,同時使他們的故鄉變為富足。

廣東是中國最富的省份,一方面是廣東人在香港以及其他地方經商發財的關係,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各地華僑把積蓄匯回廣東的緣故。華僑遍佈於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及南美、北美各地。各地的華僑多半是從廣東或福建來的。

上千萬的華僑生活在外國,他們在外國辛勤工作從不剝削別人,相反地,他們的勞力卻常常受到剝削。他們除父母所賜的血肉之軀外,別無資本。他們像一群蜜蜂,辛勤工作,節衣縮食,忍氣吞聲,把花蜜從遙遠的花朵運送到在中國的蜂房。他們得不到任何政治力量的支持,他們也沒有攜帶槍砲到外國來。他們幫著居留地的人民築路、開礦、種植橡樹,以一天辛勞的工作換回幾個美金或先令。不錯,有些人,尤其是在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亞,的確發了財,住著皇宮樣的大廈和別墅,生活得像印度的土大王,另一些人也躋入中產階級,買田置產,但是富有的和小康的究竟還是少數。大多數的華僑必須辛勤工作,而且只有辛勤工作才能糊口或稍有積蓄。

在美國的華僑,沒有很富的,也沒有很窮的。多數都是老實可靠,辛勤工作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寄一點錢回廣東。他們的生活方式主要是中國式的。你如果乘一隻船沿薩克拉孟多江航行,你可以看到兩岸散佈著一些華僑城鎮和村落,店舖門前掛著大字書寫的中文招牌如「長途糧食」、「道地藥材」等類。你可能以為自己是在沿著長江或運河航行呢。

有一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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