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三章 童年教育

在我的童年時代,沒有學校,只有家塾。男孩子在家塾裏準備功課應付科舉或者學點實用的知識以便經商,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一道上學,要讀書就得另請先生,窮苦人家的子弟請不起先生,因此也就註定了當文盲的命運。

一位先生通常教數十位學生,都是分別教授的。家塾裏沒有黑板,也不分班級。先生從清晨到薄暮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學生們自然也就不敢亂蹦亂跳。那時候時鐘是很難見到的。家塾裏當然沒有鐘。冬天白晝比較短。天黑後我們就點起菜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唸書,時間是靠日晷來計算的。碰到陰天或下雨,那就只好亂猜了。猜錯一兩個小時是常事,好在書是個別教授的,猜錯個把鐘頭也無所謂。

我在六歲時進家塾,一般小孩子差不多都在這個年歲「啟蒙」的。事實上我那時才五歲零一個月的樣子,因為照我家鄉的演算法,一個人生下來就算一歲了。家塾裏的書桌太高,我的椅子下面必須墊上一個木架子之後我才夠得上書桌,因此我坐到椅子上時,兩隻腳總是懸空的。

我最先唸的書叫《三字經》,每句三個字,而且是押韻的,因此小孩子記起來比較容易。事隔六十多年,我現在還能背出一大半,開頭幾句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性善論是儒家人生哲學和教育原理的出發點,這種看法曾對十八世紀的大光明時代的法國學派產生過重大的影響。

雖然我現在已經懂得甚麼叫「性本善」,在當時卻真莫名其妙。

我恨透了家塾裏的生活。有一天,我乘先生不注意我的時候,偷偷地爬下椅子,像一隻掙脫鎖鏈的小狗,一溜煙逃回家中,躲到母親的懷裏。

母親自然很感意外,但是她只是慈祥地問我:「你怎麼跑回家來了,孩子?」

我答道:「家塾不好,先生不好,書本不好。」

「你不怕先生嗎?他也許會到家裏來找你呢!」母親笑著說。

「先生,我要殺了他!家塾,我要放把火燒了它!」我急著說。

母親並沒有把我送回家塾,那位先生也沒有找上門來。

第二天早上,奶媽喊醒了我,對我說了許多好話,總算把我勸回家塾。從童年時代起我就吃軟不吃硬。好好勸我,要我幹什麼都行,高壓手段可沒有用。經過奶媽一陣委婉的勸諫,我終於自動地重新去上學了。

我帶著一張自備的竹椅子,家裏一位傭人跟著我到了家塾,把竹椅子放到木架上,使我剛好夠得著書桌。先生沒有出聲,裝作不知道我曾經逃過學。但是我注意到好幾位同學對著我裝鬼臉。我討厭他們,但是裝作沒有看見。我爬上椅子坐在那裏,兩隻腳卻懸空掛著,沒有休息的地方。我的課也上了。書卻仍舊是那本《三字經》。我高聲朗誦著不知所云的課文,一遍又一遍地唸得爛熟。等到太陽不偏不倚地照到我們的頭上時,我們知道那是正午了。先生讓我們回家吃午飯,吃過飯我馬上回到家塾繼續唸那課同樣的書,一直到日落西山才散學。

一日又一日地過去,課程卻一成不變。一本書唸完了之後,接著又是一本不知所云的書。接受訓練的只是記憶力和耐心。

唸書時先生要我們做到「三到」,那就是心到、眼到、口到。所謂心到就是注意力集中,不但讀書如此,做任何事情都得如此。眼到對學習中國文字特別重要,因為中國字的筆劃錯綜複雜,稍一不慎就可能讀別字。所謂口到就是把一段書高聲朗誦幾百遍,使得句子脫口而出,這樣可以減輕記憶力的負擔。先生警告我們,唸書不能取巧強記,因為勉強記住的字句很容易忘記。如果我們背書時有些疙瘩,先生就會要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再唸,甚至唸上一兩百遍。碰上先生心情不好,腦袋上就會吃栗子。天黑放學時,常常有些學生頭皮上帶著幾個大疙瘩回家。

不管學生願意不願意,他們必須守規矩,而且要絕對服從。我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禮拜天。每逢陰曆初一、十五,我們就有半天假。碰到節慶,倒也全天放假,例如端午節和中秋節。新年的假期比較長,從十二月二十一直到正月二十。

在家塾裏唸了幾年之後,我漸漸長大了,也記得不少的字。這時先生才開始把課文的意思解釋給我聽,因此唸起書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吃力了。從四書五經裏,我開始慢慢瞭解做人的道理。按照儒家的理想,做人要先從修身著手,其次齊家,然後治國、平天下。其中深義到後來我才完全體會。

在最初幾年,家塾生活對我而言簡直像監獄,唯一的區別是:真正監獄裡的犯人沒有希望,而家塾的學生們都有著前程無限的憧憬。所有的學者名流,達官貴人不是都經過寒窗苦讀的煎熬嗎?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

這些成語驅策著我向學問之途邁進,正如初春空氣中的芳香吸引著一匹慵懶的馬兒步向碧綠的草原。否則我恐怕早已丟下書本跑到上海做生意去了。理想、希望和意志可說是決定一生榮枯的最重要的因素。教育如果不能啟發一個人的理想、希望和意志,單單強調學生的興趣,那是捨本逐末的辦法。只有以啟發理想為主,培養興趣為輔時,興趣才能成為教育上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老式私塾裏死背古書似乎乏味又愚蠢,但是背古書倒也有背古書的好處。一個人到了成年時,常常可以從背得古書裏找到立身處事的指南針。在一個安定的社會裏,一切守舊成風,行為的準則也很少變化。因此我覺得我國的老式教學方法似乎已足以應付當時的實際需要。自然,像我家鄉的那個私塾當然是個極端的例子,那只有給小孩子添些無謂的苦難。我怕許多有前途的孩子,在未發現學問的重要以前就給嚇跑了。

在我的家塾裏,課程裏根本沒有運動或體育這個項目。小孩子們不許拔步飛跑,他們必須保持「體統」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吃過中飯以後,我們得馬上練字。我們簡直被磨得毫無朝氣。

話雖如此,小孩子還是能夠自行設法來滿足他們嬉戲的本能。如果先生不在,家塾可就是我們的天下了。有時候我們把書桌搬在一起,拼成一個戲台在上面演戲。椅子板凳就成了舞台上的道具。有時候我們就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被蒙上眼睛當瞎子,剛巧先生回來了,其餘的孩子都偷偷地溜了,我輕而易舉地就抓到一個人——我的先生。當我發現闖了禍時,我簡直嚇昏了。到現在想起這件事尚有餘悸。

春天來時,放了學我們就去放風箏,風箏都是我們自己做的。風箏的形式不一,有的像蜈蚣,有的像蝴蝶。夜晚時,我們把一串燈籠隨著風箏送到天空,燈籠的數目通常是五個、七個或九個。比較小的孩子就玩小風箏,式樣通常是蜻蜓、燕子,或老鷹。「燕子」風箏設計得最妙,通常是成對的,一根細竹片的兩端各紮一隻「燕子」,然後把竹片擺平在風箏繩子上。送上天空以後,一對對的「燕子」隨風擺動,活像比翼雙飛的真燕子。有一次,我還看到好幾隻真的燕子在一隻「燕子」風箏附近盤旋,大概是在找伴兒。

滿天星斗的夏夜,村子裡的小孩子們就捉螢火蟲玩兒。有些小孩子則寧願聽大人們講故事。講故事的大人,手中總是搖著一柄大蒲扇,一方面為了驅暑,一方面也是為了驅逐糾纏不清的蚊子。口中銜旱煙桿,旁邊放著小茶壺,慢條斯理地敘述歷史人物的故事、改朝換代的情形,以及村中的掌故。

大人告訴我們,大約二百五十年前,清兵入關推翻了明朝,盜賊蜂起,天下大亂,但是我們村中卻安謐如恆。後來聖旨到了村裏,命令所有的男人按照滿洲韃子的髮式,剃去頭頂前面的頭髮,而在後腦勺上留起辮子。男子聽了如同晴天霹靂,女人們則急得哭了,剃頭匠奉派到村子裡強制執行,他們是奉旨行事,如果有人抗旨不肯剃頭,就有殺頭的危險。留頭究竟比留髮重要,二者既然不可得兼,大家也就只好乖乖地伸出脖子,任由剃頭匠剃髮編辮了。當然,後來大家看慣了,也就覺得無所謂,但是初次剃髮留辮子的時候,那樣子看起來一定是很滑稽的。……

從這位講故事的長者口中,我們總算學到了一點歷史,那是在家塾中學不到的。此外,我們還得到一點關於人類學的傳說。故事是這樣的:

幾萬年以前,我們的祖先也像猴子一樣長著尾巴。那時的人可說介於人與猿猴之間。人猿年歲長大以後,他的尾巴就漸漸變為黃色。人猿的尾巴共有十節,十節中如有九節變黃,他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於是他就爬到窯洞裏深居簡出,結果就死在窯洞裡面。再經過幾千年以後,人的尾巴掉了,所以現在的人都沒有尾巴,但是尾巴的痕跡仍舊存在。不信,你可以順著背脊骨往下摸,尾巴根兒還是可以摸得到的。

下面是一則關於技擊的故事:

一位學徒在一家米店前賣米。在沒有生意的時候,這位學徒就抓著米粒玩兒,他一把一把地把米抓起來,然後又一把一把地把米擲回米筐裏。有一天,一位和尚來化米,那位學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