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二章 鄉村生活

我出生在一個小村莊裏的小康之家。兄弟姊妹五人,我是最小的一個,三位哥哥,一位姊姊。我出生的前夕,我父親夢到一隻熊到家裏來,據說那是生男孩的徵兆。第二天,這個吉兆應驗了,託庇祖先在天之靈,我們家又添了一個兒子。

我大哥出生時,父親曾經夢到收到一束蘭花,因此我大哥就取名夢蘭。我二哥也以同樣的原因取名為夢桃。不用說,我自然取名為夢熊了。姊姊和三哥誕生時,父親卻沒有夢到什麼。後來在我進浙江高等學堂時,為了先前的學校裏鬧了事,夢熊這個名字入了黑名單,於是就改為夢麟了。

我出生在戰亂頻仍的時代裏。我出生的那一年,英國從中國拿走了對緬甸的宗主權;出生的前一年恰恰是中法戰爭結束的一年,中國對越南的宗主權就在那一年讓渡給法國。中國把宗主權一再割讓,正是外國列強進一步侵略中國本土的序幕,因為中國之保有屬國,完全是拿它們當緩衝地帶,而不是為了剝削他們。中國從來不干涉這些邊緣國家的內政。

這情形很像一隻橘子,橘皮被剝去以後,微生物就開始往桔橘內部侵蝕了。但是中國百姓卻懵然不覺,西南邊疆的戰爭隔得太遠了,它們不過是浩瀚的海洋上的一陣泡沫。鄉村裏的人更毫不關心,他們一向與外界隔絕,談狐說鬼的故事比這些軍國大事更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但是中國的國防軍力的一部分卻就是從這些對戰爭不感興趣的鄉村徵募而來的。

我慢慢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之後,我注意到村裏的人講起太平天國革命的故事時,卻比談當前國家大事起勁多了。我們鄉間呼太平軍為長毛,因為他們蓄髮不剃頭。凡聽到有變亂的事,一概稱之為長毛造反。大約在我出身的三十年前,我們村莊的一角曾經被太平軍破壞。一位木匠出身的蔣氏族長就參加過太平軍。人們說他當過長毛的,他自己也直認不諱。他告訴我們許多太平軍擄掠殺戮煮吃人肉的故事,許多還是他自己親身參加的。我看他的雙目發出一種怪光,我父親說,這是因為吃了人肉的緣故。我聽了這些恐怖的故事,常常為之毛骨悚然。這位族長說,太平軍裏每天要做禱告感謝天父天兄(上帝和耶穌)。有一天做禱告以後,想要討好一位老長毛,就說了幾句「天父夾天兄,長毛奪咸豐」一套吉利話。老長毛點頭稱許他。他抖了。就繼續唸道「天下打不通,仍舊還咸豐。」「媽」的一聲,刀光一閃,從他頭上掠過。從此以後,他不敢再和老長毛開玩笑了。

這樣關於長毛的故事,大家都歡喜講,歡喜聽。但是村裏的人只有偶然才提到近年來的國際戰爭,而且漠不關心。其間還有些怪誕不經的勝利,後來想起來可憐亦復可笑。事實上,中國軍隊固然在某些戰役上有過良好的表現,結果卻總是一敗塗地的。

現代發明的鋒芒還沒有到達鄉村,因而這些鄉村也就像五百年前一樣地保守、原始、寧靜。但是鄉下人卻並不閒,農人忙著耕耘、播種、收穫;漁人得在運河裏撒網捕魚;女人得紡織縫補;商人忙著買賣;工匠忙著製作精巧的成品;讀書人則高聲朗誦,默記四書五經,然後參加科舉。

中國有成千上萬這樣的村落,因為地形或氣候的關係,村莊大小和生活習慣可能稍有不同,但是使他們聚居一起的傳統、家族關係,和行業卻大致相同。共同的文字、共同的生活理想、共同的文化和共同的科舉制度則使整個國家結為一體而成為大家所知道的中華帝國。(我們現在稱中華民國,在辛亥革命以前,歐美人稱我們為中華帝國)。

以上所說的那些成千成萬的村莊,加上大城市和商業中心,使全國所需要的糧食、貨品、學人、士兵,以及政府的大小官吏供應無缺。只要這些村鎮城市不接觸現代文明,中國就可以一直原封不動,如果中國能在通商口岸四周築起高牆,中國也可能再經幾百年而一成不變。但是西洋潮流卻不肯限於幾個通商口岸裏。這潮流先衝激著附近的地區,然後循著河道和公路向外伸展。五個商埠附近的,以及交通線附近的村鎮首先被衝倒。現代文明像是移植過來的樹木,很快地就在肥沃的中國土壤上發芽滋長,在短短五十年之內就深入中國內地了。

蔣村是散佈在錢塘江沿岸沖積平原上的許多村莊之一,村與村之間常是綿延一兩里的繁茂的稻田,錢塘江以風景優美聞名於世,上游有富春江的景色,江口有著名的錢塘江大潮。幾百年來,江水沿岸積留下肥沃的泥土,使兩岸逐步向杭州灣擴伸。居民就在江邊新生地上築起臨時的圍堤截留海水曬鹽。每年的鹽產量相當可觀,足以供應幾百萬人的需要。

經過若干年代以後,江岸再度向前伸展,原來曬鹽的地方鹽份漸漸消失淨盡,於是居民就在離江相當遠的地方築起堤防,保護漸趨乾燥的土地,準備在上面蓄草放牧。再過一段長時期以後,這塊土地上面就可以植棉或種桑了。要把這種土地改為稻田,也許要再過五十年。因為種稻需要大量的水,而挖池塘築圳渠來灌溉稻田是需要相當時間的,同時土地本身也需要相當時間才能慢慢變為沃土。

我童年時代的蔣村,離杭州灣約有二十里之遙。圍繞著它的還有無數的村莊。大大小小,四面八方都有,往南一直到山麓,往北到海邊,往東往西則有較大的城鎮和都市,中間有旱道或河汊相通。蔣氏族譜告訴我們,我們的祖先是從徽州遷到奉化暫駐,又從奉化遷到餘姚。徽州是錢塘江的發源地,我們的祖先到餘姚來,可能就是為了開墾江邊新生地。在我幼年時,我們蔣氏家廟的前面還有古堤岸的遺跡,那家廟叫做「四勿祠」,奉祠宋朝當過御史的一位祖先,他是奉化人,名叫蔣峴。然而一般人卻慣叫「陡塘廟」,因為幾百年前,廟前橫著一條堤塘。

讀者或許要問:什麼叫「四勿」呢?那就是《論語》裏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句話。我們玩具店裏所看到的三隻猴子分別矇起眼睛、耳朵、嘴巴,就是指這回事。至於為什麼沒有第四隻猴子,因為那三隻猴子坐著不動,就可以代表了。但是我們那位御史公卻把這四勿改為「勿欺心,勿負主,勿求田,勿問舍」,人稱之為四勿先生。這些自古流傳下來的處世格言是很多的。我們利用一切可能的方法,諸如寺廟、戲院、家庭、玩具、格言、學校、歷史、故事等等,來灌輸道德觀念,使這些觀念成為日常生活中的習慣。以道德規範約束人民生活是中國社會得以穩定的理由之一。

幾千年以來,中國的人口從北方漸漸擴展到南方,先到長江流域,繼至珠江流域,最後到了西南山區。中華民族一再南遷的理由很多,南方土地肥沃、塞外好戰部落入侵,以及人口的自然繁殖都有關係,且從宋朝以後,黃河一再氾濫,更使人們想念江南樂土。我的祖先在早期就由北而南,由南而東,最後終於在杭州灣沿岸定居下來。

蔣姓的始祖是三千多年前受封的一位公子王孫。他的名字叫做百齡,是代周成王攝政的周公的第三個兒子。他在紀元前十二世紀末期被封在黃河流域下游的一塊小地方,他的封地叫做「蔣」,他的子孫也就以蔣為氏了。蔣是茭白古名。那塊封地之所以定名為蔣,可能是那一帶地方茭白生長得特別繁茂的緣故。

在三國時代,也就是公元第三世紀,我們的一位祖先曾在歷史上露了臉。他的名字叫蔣琬,住在長江流域南部的湘鄉,從蜀先主入蜀。諸葛亮稱他是社稷之才。這證明住在長江以南的蔣姓子孫,在第三世紀以前就從黃河流域南遷了。從我們的始祖起到現在,所有嫡系子孫的名字,在我們的族譜上都有紀錄可考。至於確實到什麼程度,我卻不敢說,因為他們的生平事蹟很少有人知道,考證起來是很困難的。但相傳江南無二蔣,所以我們至少可以說一句:住在長江以南所有姓蔣的都是同宗同支的。究竟可以正確地追溯到多遠,我們可不知道了。不過我們確切知道:住在浙江省境的蔣姓子弟,都在徽州找到了共同的宗脈。

我在宗譜中從遷餘姚的始祖傳到我為第十七世。蔣姓首先定居在我們村裏的是五百多年前來的,那是元朝末年的事。這五百多年之中,兩個朝代是外來民族建立的,一個是漢族自己的王朝,蔣姓一族曾經看到元朝的沒落,明朝和滿清的興衰,以及幾乎推翻滿清的太平天國。朝代更換了,蔣村卻依然故我,人們還是照常地過活、做工,最後入土長眠。

太平軍到了村子裡,村中曾經有幾所房子焚燬,留在村子裡的老弱有被活活燒死的,有一處大門口殘存的石階上留有紅斑,據傳說是某位老太婆在此燒死時所流的血。大多數的老百姓都逃到山裏躲起來,但是戰事一平定,大家又像蜜蜂回巢一樣回到村裏。在我童年時代,村裏還可以看到兵燹以後留下來的殘垣斷瓦。

村裏的人告訴我,滿洲人推翻明朝的消息,一直到新朝廷的聖旨到了村裏時,大家才知道。清帝聖旨到達村裏時,鄰村還正在演社戲呢!改朝換代以後,族人生活上的唯一改變是強迫留辮子,同時聖旨嚴禁男人再穿明朝式樣的衣服。大家敢怒不敢言,但是死後入殮時,男人還是穿明朝衣冠。因此我們族中流行著一句話「男投(降)女不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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