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再革命(上)(一九一五至一九二四) 第一節 新文化運動

清季曾受西方啟導、嚮往民主政治的知識分子,可說是革命的原動力,留學日本及國內學生實居中堅地位。民國建立後的種種現象,使他們於失望之餘,繼續探求救國之道,終於獲得了新的覺悟,深感以往努力的方向,過於偏重西方形式的模仿,未曾觸及到西方立國的根本精神。變革政治,首須變革社會,變革社會,首須變革人心。消極方面,必須滌蕩違背時代的、保守的舊觀念、舊信仰、舊人生觀,亦即舊文化。積極方面,必須建設適合時代的、進步的新觀念、新信仰、新人生觀,亦即新文化。簡言之,必須摒棄傳統,徹底西化,先致力於新思潮,或新文化運動,再革命運動於是開始。

一、思想解放

辛亥前,留日學生數目雖減,但素質漸為提高。同時留學歐、美的日增,除由教會派遣及自費前往者外,一九○九年起,單是由庚子賠款資送赴美的,每年即有五六十名。民國初年,留學西洋的風氣愈盛,公費、自費生年達四百餘名,繼續去日本的更多,他們大都已有相當的基礎,因而培植出一批對近代西方文化有深切認識的生力軍。清末留學歐洲的蔡元培、吳敬恆、李煜瀛(一八八一至一九七三)出版《新世紀》周刊(一九○七至一九一○),宣傳政治社會學說。民國初年,復有留法、留英儉學會的組織,一九一五年,改為「勤工儉學會」【註※】,再開辦「法華教育會」、「華工學校」,希望將近代歐洲的科學真理及人道主義輸入中國,可見其傾慕西方文化之切,與見賢思齊之心之熾。辛亥前,國內受過相當西方教育的青年,近二百萬人;辛亥後,數年之間,至少加多了三四倍。他們對西方文化了解的深度,可能不若置身其境的留學生,而觀念粗具,心理所向,並無二致,一經號召,群起以應。

※註:蔡元培,二十六歲成進士,授翰林院編修。一九○七至一九一一年留學德國,一九一三至一九一六年居法國。吳敬恆即吳稚暉,二十六歲中舉,一九○一至一九○二年留學日本,一九○三至一九一一年居倫敦、巴黎,一九一三至一九一六年再居歐洲。李煜瀛即李石曾,前清大學士李鴻藻之子,一九○二至一九一一年及一九一三至一九一七年兩度留學法國。一九一二年,留法勤工儉學學生開始出國。留法勤工儉學學生的派遣,以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一年為盛,總數約二千人。一九一四年留美中國學生有「勤工學會」,一九一六年改名「中國學生工讀會」,影響不大。

湘人章士釗曾留學日本、英國,宋教仁被刺時已知袁世凱行將帝制,繼之解散國會,修改約法,其事益為昭著。一九一四年五月,章在日本創刊《甲寅雜誌》,以闡揚民主憲政為宗旨,期促進國人對於近代政治的認識。同年六月,留美學生發起「中國科學社」,出版《科學》雜誌,以介紹科學技藝為宗旨,期促進國人對於近代學術的認識【註※】。這均是知識分子為進一步推動中國政治學術西化的最早活動。從思想上為掃除政治學術的障礙,奠立民主、科學的基礎而奮鬥的領導人物,應推陳獨秀(一八七九至一九四二)【註:陳獨秀原名由己,字仲甫,獨秀是他的筆名】。陳為安徽懷寧(安慶)人,十八歲考取秀才,鄉試未中,入杭州求是書院學習造船、法文二年。初受康有為、梁啟超的影響,屬於維新派。戊戌變法後,傾向反滿,赴日本留學。一九○二年,加入東京留日學生組織的青年會,變為革命黨。一九○三年,因與鄒容等強剪湖北留學生監督的髮辮,被遣送回國,在安慶組織愛國會,出版《愛國新報》,與上海蔡元培、章炳麟的愛國學社一氣。繼參加上海《國民日日報》,與蘇曼殊譯法人囂俄(Victor Hugo)的《慘世界》(Les Miserables)。約在一九○四年,主編蕪湖《安徽俗話報》,宣傳革命。同盟會成立,他是會員之一。一九○六年,執教蕪湖皖江中學,一九○七年,任浙江陸軍小學國文教習。辛亥革命時,任安徽都督柏文蔚的秘書長,及安徽師範學校校長。二次革命失敗,亡命日本。一九一四年,助編《甲寅雜誌》,列名歐事研究會。一九一五年,痛心於「國勢陵夷,道衰學弊」,「後來責任,端在青年」,為了要「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商榷將來所以修身治國之道」,於是年九月十五日,亦即袁世凱積極進行帝制之時,在上海創辦《青年雜誌》月刊,將各國事情,學術思潮,盡心灌輸【註:一九一五年十月十一日,陳獨秀始自日本回海,參加討袁活動】。一九一六年九月,更名《新青年》。

※註:《甲寅雜誌》的撰稿人,有陳獨秀、李劍農、高一涵、李大釗。一九一四年歲次甲寅,因以為名。中國科學社的發起人,有任鴻雋、趙元任、胡明復、楊銓(杏佛)、秉志、鄒秉文、胡適等,一九一五年一月出版《科學》雜誌。一九一八年,總社遷設南京。除胡適外,餘分習化學、物理、數學、工商、生物,大都為康乃爾、哈佛、哥倫比亞大學學生。

《甲寅雜誌》可說是新文化運動的先河,《青年雜誌》或《新青年》則為主流或急先鋒。創刊號第一篇文章為陳獨秀所撰的《敬告青年》,謂「青年之於社會,猶新鮮細胞之於人身」,須遵新陳代謝之道,否則社會必亡,人身必死。中國社會將亡,惟有青年自覺奮鬥,視腐朽者若仇敵,排而去之,發揮固有的智能,抉擇種種的思想,方可適於競爭生存。他希望今後的青年,第一為自主的而非奴隸的,一切操行、權利、信仰,斷不盲從隸屬他人,必須人格自由。第二為進步的而非保守的,凡事不進則退。「篤古不變之旅,日就衰亡,日新求進之旅,方興未已」,中國固有的倫理、法律、學術皆封建制度之遺,與西人相較,差遲極遠,如不改進,必不能存於今日世界。寧忍過去的國粹消亡,不忍現在、將來的民族歸於削滅。第三為進取的而非退隱的,戰勝惡社會而不為所征服,超出怨社會而不可逃遁。西俗以橫厲無前為上德,中國以閉逸恬淡為美風,實為中西民族強弱的大原因。第四為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國家存亡興廢半繫於內政,半受國外影響,若篤舊不變,而無世界知識,不知順應世界潮流,絕難立足。第五為實制的而非虛文的,西方教育政治、文學技術,無不齊集於厚生利用之途,中國崇尚虛文,尊儒重道,無不與現實生活背馳,皆狂人之事,一文不值。第六為科學的而非想像的,近代歐洲之優越他族,一因尊重人權,一因尊重科學,言行事物,罔不遵循理性,一以科學法則定其得失從違。中國必須摒棄無常識的思想,無理由的信仰,以科學說明真理,求諸證實。「綜合客觀之現象,訴之主觀之理性而不矛盾」,就是科學。

陳獨秀之所以歌頌西方文化,抨擊中國文化,目的在提倡民主政治與科學精神,勗勉青年為此兩大目標奮鬥,趕上世界潮流。專制與迷信為民主、科學之敵,必須首先排除。闢斥儒教是為發展民主政治,闢斥鬼神是為發展科學精神,而於前者尤不遺餘力。因為專制思想已根深蒂固,儒家學說為其最大憑藉,所以反對孔子學說特別激烈。他說中國民族之任人魚肉,由於喪失了強梁敢進的精神與抵抗力,強梁精神與抵抗力的喪失,由於專制君主之流毒,由於孔子學說之為害。自身幸福須以自力造成。國家為人民公產,人民應居於主人的、主動的、征服者的地位,自勉為強有力者,「自進而建設政府,自立法度而自服從之,自定權利而自尊重之」。共和立憲政體的實現,全恃多數國民的自覺自動,不可寄望於他人的賜予。儒家所說的綱常名教,在維護別尊卑貴賤的階級制度,與以獨立、平等、自由為原則的共和立憲政治,絕不相容,「存其一必廢其一」。既行共和立憲政治,而仍遵舊有的倫理,家族社會仍保守舊有的特權,則法律的平等,經濟的獨立,被毀無餘。中國的迫切需要為尊重個人的人格,百事皆以自我為中心,各自奮鬥,脫離附屬的地位,從事國民運動,始能養成多數人的愛國心與積極的愛國行為,實現唯民主義,國家方可得救。

一九一六年秋,康有為請政府於憲法中定孔教為國教。陳獨秀連加痛駁,謂孔教與帝制有不可分的因緣,孔子提倡的道德禮教為封建時代的道德禮教,重視的為少數君主、貴族的權利,他的倫理學說與共和立憲政體相違,如倫理問題不解決,其他皆枝葉問題,縱一時舍舊謀新,而根本思想未變。孔子教忠、教孝、教從,均為片面的義務,乃不平等的道德。要建設新國家、新社會,以求適今世生存,須先輸入平等、人權的新信仰,要鞏固共和,須先洗淨反對共和的舊思想。獨尊孔子等於湮塞人智,違反信仰自由原則,將導致君主專制。民國祀孔,不啻專制國家之祀華盛頓、盧梭。支持陳獨秀最力的為李大釗、吳虞【註※】。李大釗鼓勵青年衝決歷史的網羅,破壞陳舊學說的囹圄,揚棄「白首中國」,特立獨行,行健不息。他甚至說「耶穌生而猶太滅,孔子生而中國亡」。吳虞指出「孝」為孔子立教的起點,與忠有連帶關係。在家以事親為孝,在朝以事君為忠,「孝之義不立,則忠之說無所附;家庭之專制既解,君主之壓迫亦散。儒教不革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