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袁世凱的獨裁統治(一九一二至一九一六) 第三節 洪憲帝制

一、偽造民意

三十年前,袁世凱年方二十餘歲,初預兵權,即動取代朝鮮國王之念,至於何時想做中國皇帝,雖不易斷言,但自任直隸總督之後,權位及野心,與日俱增,已有人說他意圖帝制。一九一一年十月再起,不臣之心愈甚。十一月四日,袁克定對英使朱爾典說,革命黨將來會擁戴他父親做皇帝,共和僅是過渡階段。楊度亦謂將來袁世凱可為拿破崙。袁被舉為臨時總統後,曾對段芝貴等說:「作事須看風行船,今日民氣囂浮,不妨暫任總統,他日有機會不為總統時,則為皇帝,亦不為晚,如必拘在數日內,則身敗名裂矣。」經過二次革命,他以為人莫予毒,遂刻意經營。迨日本進兵山東,二十一條要求繼之而至,楊度、袁克定公然以變更國體之說,向梁啟超試探。

袁世凱何以於外交危急之際,加緊圖謀帝制,或自有看法。就國際而言,英國一向是他的支持者,可無須顧慮,目前亦無力和他為難。唯一未捲入世界戰爭的美國,總望中國能有一穩固政府,足以抗拒日本的壓力,維護美國的權益,認為袁世凱最有這種資格,所以始終不以國民黨反袁為然,既首先承認袁的政府,北京美使館對於二次革命復屢加指責,謂孫中山的行事不切實際。袁當選為正式總統時,威爾遜立即電賀。白萊安、芮恩施對於袁之取消國民黨國會議員資格,謂係保持統一的必要措置。威爾遜準備派人代袁練兵,同意防制國民黨在美國購置武器。對於日本的野心,袁雖非不知,不過日本一再旁敲側擊,露示贊助帝制之意,如許以相當條件,當不致阻撓。至於國內國民黨的勢力已一掃無餘,無地立足,意氣消沉,甚而說革命有罪。黃興、李烈鈞等為使袁全力應付日本,通電否認假借外力,再起革命,當謹守繩墨,決不危及國家,袁認定革命黨已不能有為。加之北洋軍遍駐南北,不屬袁系的僅有偏遠貧瘠的雲南、貴州、廣西,不足為患。

「中日新約」訂立後六天,帝制運動轉急,袁以素不喜共和的王士珍代替與袁有歧見的段祺瑞為陸軍總長。同一天,頒予策劃帝制的楊度以「曠代逸才」匾額。六月公佈「懲辦國賊條例」,以壓制反對派。對於日本報紙所載袁將行帝制的消息,雖於否認,而進行不懈。兩月前梁啟超知袁已類騎虎,勸他懸崖勒馬,勿自陷絕境,動搖國本。至是復邀江蘇將軍馮國璋入京,由馮向袁面詢,袁仍指為謠言,說是總統的權力已無不足,何必為帝?若為子孫,更非所計。如果相迫,將避居海外。

袁不願逕自稱號,希望形式上出自民意推戴。第一步為製造輿論。八月三日,授意憲法顧問古德諾發表一篇《共和與君主論》,結論為如果不引起中國人民與外國的反對,繼統法圓滿確立,君主立憲制的發展俱備,君主制較共和制於中國為宜。古德諾素主集權,不論是否為袁立言,袁正好引為藉口,謂號為美國政治學家亦贊成君主。八月十四日,楊度與變節的國民黨人孫毓筠、李燮和、胡瑛,學者嚴復、劉師培發起「籌安會」,宣稱共和國體常致爭亂。古德諾既主中國採君主國體,因組籌安會,以籌國家治安,據其所見,貢獻國民。反對者紛紛上書,請誅奸救國。袁宣稱帝王、總統皆非所顧戀,不過永保國家安全問題,人人均當研究。籌安會為積學之士所組成,從學理討論君主民主制的優劣,不涉及實際政治,政府未便干涉,他本人決不背總統誓詞。於是籌安會大張旗鼓,通電各省長官商會,徵求會員,請派代表來京共商。袁的另一顧問日人有賀長雄發表《觀奕閑評》、《共和憲法持久策》,與相呼應【註※】。楊度、劉師培各撰《君憲救國論》、《國情論》,袁的中外通訊社有《國體研究宣言書》,帝制的呼聲,響徹雲霄。

※註:古德諾原為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教授,兩年前應聘為中國憲法顧問。有賀長雄為大隈重信任早稻田大學校長時所推薦。兩人分於本年返國,六月中旬及八月下旬回至北京,可能是帝制派故佈疑陣,使人以為他們曾得美、日當局授意。八月十七日,古德諾對記者否認贊成中國採行君主制,指籌安會引徵所言有誤。二十八日,籌安會含糊聲明,只說古德諾對於君主共和問題,除呈送袁的節略外,無他意見。

籌安會致各省的通電發出的第三日,湖南將軍湯薌銘即請袁「速正大位」,奉天將軍段芝貴約各省長官以公民名義向參政院請願變更國體,北京軍人、官僚首先行動。袁的左右有粵派、皖派之別,分由梁士詒、楊士琦領導,彼此暗鬥。時粵派失寵,欲借促成帝制,博取袁的歡心。袁對外人態度,時在注意,上海《字林西報》雲,國體應取決於國民,國民如贊成改變,外人自無異議。梁士詒勸袁採行,袁向參議院宣稱,改變國體之事不可急劇輕舉,「如徵求多數國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上法」,並命籌安會只可討論國體,不得干涉及其他。梁士詒遂組織變更國體請願聯合會,專司其事。參政院建議召集國民會議【註:根據袁的新約法,國民會議為複決憲法的機關】,或另籌徵求民意善法。梁士詒認為緩不濟急,參政院決改以國民代表大會解決國體。籌安會以君主國體即可見諸事實,易名為憲政協進會。

國民代表大會的代表選舉,於十月二十五日至十一月五日辦竣,同時在當地投票。十一月十五日,一千九百九十三名代表,一致贊成君主立憲,推戴袁為「中華帝國皇帝」。推戴書的措詞完全一樣,委託參政院為總代表,預為部署操縱的為梁士詒、朱啟鈐、周自齊等。十二月十一日,參政院將所有推戴書上奏,另備總推戴書,說是「皇天景命」,「人心咸歸」,請袁「登大寶而司牧群生,履至尊而經綸六合」。袁答稱:「民國主權,本於國民全體,既經國民代表大會全體表決,改用君主立憲,本大總統自無討論餘地。」「本大總統既以救民為重,因不惜犧牲一切以赴之。」不過自己的功業不足稱述,道德對清室不能無愧,信義上對國民無以自解,對推戴一事,「無任惶駭」,不敢接受。參政院於十五分鐘內,將長達二千六百餘字的第二次推戴書發出,歷舉袁的經武(小站練兵)、匡國(庚子拳亂)、開化(北洋新政)、靖難(辛亥革命)、定亂(二次革命)、交鄰(二十一條)六大功烈。至對於清室,已仁至義盡,「絕續亦不相蒙」。對於國民宣誓,乃循例之詞,國體已變,誓詞當然消滅,道德並無所慚,信義亦可自解,仍請他「正位登極」。第二天袁接受了推戴,俟籌備完竣,再行施行,帝制運動算是告一段落。是後十餘日,袁忙於百官朝賀,命起草君主立憲憲法,設大典籌備處,大事封爵,申令舊侶、耆老、碩故,均勿稱臣【註※】,改太監為女官,定明年為「洪憲」元年。他之不立即登極,理由為事體繁重,未可遽速舉行,以踐外交宿諾。實際是因為日本的壓力愈來愈亟,肆應維艱,不得不爾,他的命運非他自己所能決定。

※註:黎元洪被封為武義親王不受。重要軍人封公爵,段祺瑞不在其內,各省將軍、巡閱使封侯、伯、子、男爵。舊侶為黎元洪、奕匡、載灃、那桐等,耆碩為王闓運、馬良,故人為徐世昌、趙爾巽、李經義、張謇,稱為「嵩山四友」。對於清室,申明優待條例永不變更,允列入憲法,清室聲明贊同袁的帝制,北京城內同時有兩個皇帝。

二、日本的一擒一縱

袁世凱接受一九一五年五月日本的最後通牒後,發出一道對全國官吏的密諭,歷述日本對中國的陰謀及此次要求的酷烈,應痛定思痛,力謀振作。倘「事過輒忘,恐大禍轉身即至,神州陸沈,不知死所」。大家須日以「亡國滅種四字,懸諸心目,激發天良,屏除私見」。他之愛國熱忱,不後於任何中國人,似乎有了大徹大悟。但是事過輒忘、無天良、懷私見的是他自己,不久即加速帝制運動。他以為給日本的不為不少,日本已相當滿意,一時不會再生枝節。何況日置益、加藤曾隱約表示贊同。大隈復告中國駐日公使陸宗輿,「關於君主立憲事,請袁總統放心做去,日本甚願幫助一切」。帝制派利令智昏,大為放心。大隈則存心置袁於爐火之上,遂其所欲。

九月初,籌安會正在緊鑼密鼓,大力進行之時,大隈對報界談話,加以鼓煽,說是中國今日的共和政治,實難達成統一全國之實。中國國民政治思想貧乏,對於君主制或共和制,在所不問,只要國內和平,生活安定,即可滿足,大多數人對於恢復帝制,必不反對。跟著電令駐華使領,如中國不因帝制而引起內亂,影響東亞和平,日本不擬干預。不過中、日關係密切,此事將來或許具有重大影響,此際不可表示態度,以免有束縛日本行為之虞。同時面告陸宗輿,萬不可因帝制致亂,有妨鄰國商務。又說:袁如誠意聯日,日當盡力援助。日本報紙謂,中國改行帝制,必釀大亂,日本當援美國干涉墨西哥之例,要求中國政府給以保證。軍方主張在帝制將成之時,表示干涉態度。是月杪,大隈命駐華各地領事,調查是否將有暴亂。

袁世凱亦恐列強不承認他的帝制,尤慮日本勒索,希望得到英、美支持。十月初,晤英使朱爾典,朱爾典表示贊同帝制。袁又告訴美使芮恩施,國體已由國民投票決定,願聘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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