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改制維新與排外(一八八五至一九○一) 第四節 孤注一擲

一、義和團控制下的京、津

一九○○年五月以前,慈禧尚未必有與洋人一決雌雄之心,至多不過是想利用民間聲勢,使洋人有所畏忌,不再動輒相欺。四月下旬,義和團出現北京城內,五月中旬,公然張貼揭帖。約十天後,蘆溝橋一帶的鐵路、火車、電線被毀,洋人四名被戕,四名受傷。各國公使調兵來京。慈禧有感事態嚴重,二十九日及三十日命嚴拿首要,解散脅從,實力保護教堂、教民,斥滋擾的義和團為「拳匪」,「倘敢對仗抗拒,應即相機剿辦」。六月三日,又有兩道幾乎相反的命令,一是要裕祿對拳眾諄切勸導,不可操切,帶兵員弁毋得輕傷民命,啟釁邀功;一是要武衛軍統帥榮祿不得孟浪從事,率行剿辦,激成事端。五日及六日分派軍機大臣趙舒翹赴涿州宣撫,剛毅往保定曉諭,倘各軍藉端騷擾,即治以軍法。

此一重大轉變,原因有三:一為所謂天潢貴胄,師保樞密,如端郡王載漪、莊親王載勛、貝勒載濂、輔國公載瀾、軍機大臣剛毅、啟秀、大學士徐桐,皆抱與洋人不共戴天之志,「盈廷惘惘,如醉如痴,……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均說拳匪是義民,怎樣的忠勇,怎樣的有紀律,有法術,千真萬確,……京外人心怎樣的一夥兒向著他們」,使慈禧不得不信。略明事理的榮祿、奕劻、王文韶雖知邪術萬不能成事,對外不可橫挑兵釁,但不敢強作主張,縱有諫阻,慈禧亦不之聽。二為武衛軍為直隸境內最大武力,右軍(袁世凱)已調往山東,左軍(宋慶、馬玉崑)駐山海關,前軍(聶士成)駐天津,衛戍北京的為後軍、中軍。後軍統領董福祥出身甘肅土匪,桀驁不馴,所部幾盡為義和團。中軍名義上由榮祿兼統,重要將領張俊與董本為同夥。載漪的虎神營,個個是義和團,載瀾又作了步軍統領衙門的總兵官。慈禧說「滿、漢各軍都已與他們(義和團)打通一氣,因此不敢輕言剿辦」,確為實事。三為公使團不俟許可,即召軍入衛。六月初,洋兵百餘人,進入使館,六百人開入天津租界,海參崴俄軍四千向天津出動。公使團要求增兵來京,覲見太后、皇帝,頑固派益振振有詞。六月九日,慈禧命董福祥部移紮北京城內,董揚言「已奉太后命,剿滅洋人,命義和團為先鋒,我軍為接應」。次日派載漪管理總署,自此都中人人謂拳團可以包打洋人。義和團大隊湧入北京,到處設立神壇,高懸「奉旨義和團練」、「義和神拳」或「助清滅洋,替天行道」旗幟,上至王、公、卿、相,下及娼、優、隸、卒,紛紛祈拜,如癲如狂。裕祿禮迎拳團首領,入天津督署,待以上賓,凡持義和團名帖者,無不延見,拳眾遇官弁坐轎騎馬,喝令下轎下馬,脫帽旁立,不從者則揮刀恐嚇,怒目相加,武衛軍望影走避。

董福祥軍入北京後,天津英、俄、德、法、美、日、義、奧八國海軍司令應公使團的要求,決再派軍二千餘人赴援。六月十日,由英國海軍提督西摩(Edward Hobart Seymour)率領出發。十一日,董部殺日本書記官杉山彬。十二日起,肆行焚燒教堂、教民住宅,以及經售洋貨的店鋪,火光燭天,通宵達旦,沿途喊殺,哭聲震天。十三日,教民被殺者達三百餘人,載瀾輩親督縱火,號稱繁榮之區的前門外,火勢尤猛,越城而入,延及使館所在的東交民巷鄰近,財帛精華所聚的北城,亦焚掠一空,十室九逃,北京成了恐怖悲慘世界。天津情形相同,電報局、海關署同遭搶毀,居民扶老攜幼,男女滿街奔避。洋兵不準進入租界,開槍射擊。十三日前後,因榮祿的婉勸,曾發布幾次剿捕解散義和團的上諭,慰問各國公使,然無絲毫效力。拳黨已控制北京,慈禧縱有心轉圜,已不可能。奕劻面告公使團,自認無力平亂。

二、慈禧宣戰

西摩率領的聯軍行抵天津西北十里的楊村,以鐵路毀拆,隨修隨行,勉強抵達京津中途的廊坊,義和團猛勇阻擊,不得續進。西摩初以為二千聯軍足可擊潰清方的任何抵抗,至是方知不似他所想之易。慈禧聽說洋兵又來,調聶士成軍回防天津附近鐵路地方,命裕祿攔截續到洋兵,大沽口加緊戒備。西摩被困之日,又有千餘俄軍到津,裕祿亦向大沽增防。大沽口外泊有外國兵船三十餘艘。六月十六日,各國司令限期交出大沽砲台。同日中午,慈禧舉行御前會議,到王大臣、六部、九卿一百餘人,反對與袒護義和團的兩派互相爭辯。反對派之一的總署大臣袁昶謂「拳實亂民,萬不可恃。就令有邪術,自古及今,斷無仗此成事者」。慈禧駁以「法術無足恃,豈人心亦不足恃乎?今日中國積弱已極,所仗者人心耳。若並人心而失之,何以立國?」遂命另一總署大臣侍郎許景澄等出京勸阻洋兵,榮祿派兵警戒東交民巷,如使館人員願去天津,可俟鐵路修復以後再定,可見尚無意攻擊使館,只希望洋兵不來。十七日上午八時,聯軍攻奪大沽砲台。下午三時,召開緊急御前會議,慈禧宣諭:「頃得洋人照會四條:一、指明一地,令中國皇帝居住;二、代收各省錢糧;三、代掌天下兵權。……今日釁開自彼,國亡在目前,若竟拱手讓之,我死無面目見列聖,等亡也,一戰而亡,不猶愈乎?」四條的最後一條,是勒令她歸政,她未便出口。有人謂這四條是出諸捏造,但亦非無因。丁韙良曾向公使團建議,為恢復中國秩序,第一,須令太后退隱,恢復皇帝的權力,由各國共同監督;第二,戊戌政變後的措施,一律作廢;第三,皇帝的改革計劃予以繼續,促其實現;第四,各國控制其勢力範圍內各省政府,均與慈禧宣布的大致相似。她之所以決定一戰,是由於洋人有迫她交還政權之說,寧肯亡國,亦不讓光緒恢復權力。她以為西摩的進軍,洋兵攻奪大沽,大舉增兵天津,皆是為了強制她退位。於是載漪輩眾口一詞地說:「非戰不可。」慈禧對大臣說:「今日之事,諸臣已聞之矣,我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戰。顧事不可知,有如戰之後,江山社稷仍不保,諸公今日皆在此,當知我苦心,勿歸咎於予一人,謂皇太后送三百年天下。」她亦知道「事不可知」,並無戰勝把握。只「因洋人欺負得太狠了,也不免有些動氣」,這是她事後的自白,榮祿告訴劉坤一等亦謂:「上至九重,下至臣庶,均以受外人欺凌至此極處,今既出此義團,皆以天之所使為詞。區區力陳利害,竟不能挽回一二。……且兩宮諸邸左右,半係拳會中人,滿、漢各營卒中亦皆大半,都中數萬,來去如蝗,萬難收拾。雖兩宮聖明在上,亦難扭回。」

奉命查驗義和團的趙舒翹對慈禧極口誇說他們的神奇。剛毅回京後(六月十八日),更向她張大其詞,並「裝出拳匪模樣,道是兩眼如何直視的,面目如何發赤的,手足如何撫弄的。……餘外王公大臣們又都是一處兒敦迫著我(慈禧),要與洋人拚命的,教我一人如何拿得定主意呢?」在十九日的會議中,慈禧表示她的最後決心,限各國公使於二十四小時內出京,命裕祿召集義和團,幫助官軍,抵禦洋兵,此於昨日聯軍受挫當有關係。二十日黎明,召見軍機大臣,宣布開戰。二十一日(五月二十五日)下宣戰詔,痛斥三十年來,洋人的種種鴟張,「欺凌我國家,侵犯我土地,蹂躪我民人,勒索我財物。朝廷稍加遷就,彼等負其凶橫,日甚一日,無所不至。小則欺壓平民,大則侮慢神聖。我國赤子,仇怒鬱結,人人慾得而甘心。此義勇焚燒教堂、屠殺教民所由來也。朝廷仍不開釁,如前保護。……彼等不知感激,反肆要挾,……公然令我退出大沽砲台。……平日交鄰之道,我未嘗失禮於彼,彼自稱教化之國,乃無禮橫行,專恃兵堅器利。……朕今泣涕以告先廟,慷慨以誓師徒,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連日召見臣工,詢謀僉同;近畿山東等省,義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數十萬人,下至五尺童子,亦能執戈以衛社稷。彼尚詐謀,我恃天理;彼憑悍力,我恃人心。無論我國忠信甲冑,禮義干櫓,人人敢死,即土地廣有二十二餘省,人民多至四百餘兆,何難剪彼凶焰,張國之威」。

宣戰書中所說多係事實,文字激昂悲壯,頗可同情。令人痛惜的為慈禧一任感情激動,罔顧時勢,不惜孤注一擲,公然對所有的外國宣戰,誠為古今中外絕無僅有之舉。

三、戰爭期間的地方與中央

北京城內是主要戰場。五月以後,外人紛集位於前門內的東交民巷使館區。六月中旬,義和團與洋兵屢次衝突,德國公使克林德(Von Ketteler)指揮洋兵攻擊。二十日上午,克林德被戕,下午四時董福祥軍與義和團數千人進攻。使館區的面積約四平方裡,內有十一國公使,男女四百七十餘人,防衛洋兵四百五十人,教民二千餘人,擔任修築工事。董福祥以為五天內即可將其夷為平地。六月二十四日,附近的翰林院、海關總稅務司署被焚。七月十三日,攻勢尤猛,至二十四日,洋兵死傷百人。由於榮祿的暗中庇護,慈禧的心情變幻無常,時而猛攻,時而停止,時而談判,時而饋贈食物。天主教教士、教民四千餘人集中的城西北堂(西什庫),防守的洋兵僅四十人,亦未能攻入。

另一戰場為天津。大沽砲台失陷的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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