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改制維新與排外(一八八五至一九○一) 第三節 社會不安與義和團的發展

一、民生經濟的凋敝

南京條約訂立後,進口貨第一為鴉片,第二為紗布,以其物美價廉,土紗、土布不能與之競爭。沿海一帶首先受到打擊。一八六○年起,中國全部開放,進口激增。鴉片因中國內地栽植日多,進口漸減,紗布躍居第一位。九十年代紗布在每年進口的總值二萬七千萬兩中約佔一萬萬兩,較六十年代增加了八十餘倍。土紗、土布的生產銳退,不能自給,須以現金購買洋紗、洋布。現金大都為出售糧食所得,而糧食又常不敷自食,尤以貧苦的華北為然【註:華北每人耕地不足二畝,豐收時每年夏秋兩季產糧約二三百斤,全部所得,勉強可不受飢餓】。茶、絲原為出口大宗,八十年代以後,茶以印度、日本的競爭,出口開始下跌,九十年代末由佔出口總值的百分之五十四降至百分之十八。絲的出口,亦在減少之中。

甲午戰前外人已在各口岸設立工廠,戰後正式取得此項權利,包括船舶修造、紡紗、自來水、電氣、製茶、繅絲、製糖、打蛋、榨油、捲菸、造紙、製藥等,以船舶修造業為大。最大輪船公司為怡和與太古,九十年代共有輪船五十餘艘,招商局有二十六艘,往來沿海長江。海運完全取代了河運,運河兩岸城鎮隨之蕭條。依漕運為生者,大都失業,長江流域的船戶、水手、工人,同樣受到影響。最早通車的鐵路,如津榆線、津通線、蘆漢線北段,均在華北地區,舊有的交通運輸自蒙打擊。電報、郵政的開辦,亦使不少人的生計發生問題。

水旱饑饉的災難,亦以華北為甚。一八七七至一八七八年,晉、豫災情為數百年所未有。餓死者不可數計。黃河自一八五五年在豫東決口,由蘇北改道山東,奪大清河入海後,以河身逼仄,水流不暢,堤工草率,屢次漫溢。一八八七年九月,鄭州決口三百餘丈,南入賈魯河、淮河,豫東、皖北被害特巨。一八八九年一月,始行合龍,死亡百餘萬人,用款千萬兩。同年及一八九○年,山東境內兩次潰決。一八九二至一八九八年,幾乎無歲不決。田舍漂沒,人畜死亡,山東災區達六十州縣,直隸為二十六州縣。一八八八、一八九○、一八九二、一八九三、一八九六年,永定河連續潰決,決口自十丈至百餘丈,直隸災區達二十六州縣。一八九九年,直、魯、晉及蘇北復久旱不雨,糧價猛漲,貧者多賤價出賣子女。

人民苦痛加重的第三個原因為政府的搜括。政府的搜括由於支出的增多,財政拮据。財政拮据由於連年戰亂,宮廷揮霍,河工賑濟,以及舉辦新政所需,再加以對外賠款,一八九五年前,每年應付外債本息(賠款與貸款),約三四百萬兩,勉可負荷。甲午之役,軍費借款約一萬二千萬兩,對日賠款本息為二萬六千餘萬兩,皆來自借貸。每年應還二千三四百萬兩,須另行籌措。於是扣廉俸、增釐金、折漕米,土藥(國內所產鴉片)、茶葉、鹽、糖、煙、酒加稅,整頓田房契稅,勒令典當各商捐輸,仍然不能彌補。一八九八年發行「昭信股票」一萬萬兩,命官民領票繳銀,民間所存銀票不得不向銀鋪、銀號兌現,舖號猝無以應,以致倒閉,闔市騷動,商家納賄以求免。農民計田苛派,按戶嚴傳,不準稍減,否則鎖拿扣押,政府所得不過一千萬兩。據一八九九年戶部報告,每年息債(外債)、軍務、洋務(新政)各需二千餘萬兩,中央、地方經常所費約二千萬兩,合計近一萬萬兩,歲入為八千餘萬兩,不敷一千數百萬兩。詔命查核關稅、釐金、鹽課,限一個月內辦就,急若星火,特派軍機大臣剛毅赴江南、廣東督籌。其他各省均有增解,多係強令藩司、鹽運使、糧道認繳,中飽之數自然不少。

二、人心鬱憤與教案再起

天災、人禍為民不聊生的兩大因素,而以人禍為最。所謂人禍,一為官府的橫徵暴斂,二為洋貨的充斥。洋貨為洋人所輸入,徵斂與對外賠款有關。傳教士的所作所為,又常使人民感切膚之痛,因之怨毒多集於洋人。從中煽惑者多為地方士紳,群起而應者則為平民,認定洋人為一切禍源,掃除了洋人,中國即可太平。傳教士與教民首當其衝。

天津教案解決後,七十年代,四川、安徽、福建仍時有教民衝突之事。一八八五年,重慶教民向考生尋釁,考生死傷三十餘人,人民憤而搗毀教堂,中國反賠償二十萬兩。一八九○年,川東大足余棟臣(余蠻子)起而領導打教,參加者以哥老會、鄉團為多,歷數三十年來洋人如何欺侮中華,傳教士的種種不法。

哥老會聲勢的增長,為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之事。湘軍中本多哥老會,「楚師十萬,無人不結盟拜兄弟」。太平軍及捻亂既定,湘軍解散,江、浙兩省不下十萬人,回籍後,多不能斂手歸農。稍後自陝、甘遣還者,亦以萬計,相繼入哥老會。川、滇軍事結束,兵勇裁撤十數萬,大都成為「袍哥」(哥老會)。湖北、江西、安徽之退伍者,紛紛效尤,傳習哥老會者無縣不有,由兵勇而及於無業遊民與鄉農,通財尚義,以「打富濟貧」相號召。余棟臣起事之年,江西、安徽、湖南哥老會的暴動,尚與傳教無涉,但是一八九一年,鄂、贛、皖、蘇及山東教案的不斷發生,幾悉哥老會所為。張之洞曾說:「長江口岸,匪黨佈滿,……上起荊、襄,下至武、漢以下,皆已聯為一氣。」打教滋事主之者為李鴻。李鴻為前被正法的江南提督李世忠(捻首李昭壽)之子,為報父仇,聯通哥老會焚燒教堂,不只是要為清廷製造對外的困難,而且準備攻取南京。鎮江海關稅務幫辦英人梅遜(C.W. Mason)為之招募洋人,購運槍械,事泄未成。同年有四川、雲南、貴州的叛亂。熱河金丹教(白蓮教的一支),眾至數萬,攻陷朝陽、平泉、赤峰等城,焚燒教堂,波及吉林。各國公使動輒聲稱將採聯合行動,最後是撤革官員、懲處人犯、賠償、撫卹,款悉出自地方。湖南候補道周漢素惡洋教,編撰文告、歌謠,繪製圖畫,刊刷流播。一八九三年,詔令查禁,周漢革職管束,但兩湖反教之事,依然不停。

一八九五年後,教士教民氣焰益高,民教衝突隨之轉烈,各國的態度,更為蠻橫。是年先有四川成都教堂被毀,繼有福建古田英國教士遇害。德使因德教士在山東兗州被毆,對總署百般恐嚇。一八九六年,蘇、魯之交又有多處教堂被毀。與教案無關的動亂,一八九二至一八九四年,屢起於湖南、江西、廣東、廣西、四川、雲南、河南。一八九五年的甘肅回亂,蔓延西寧、河州,頭目不一,各擁眾數萬,歷時一年七個月始定。廣西、廣東的天地會亦紛紛舉事。

一八九八年至一八九九年,列強在華的掠奪最為猛烈,國內動亂亦最為嚴重,遍及於滇、黔、湘、鄂、贛、豫、皖、浙、閩、粵諸省,而以川、桂、直、魯為甚。四川仍由余棟臣領導,於一八九八年再起,檄文中就社會、經濟、禮教、領土,指陳洋人的如下罪行:「海舶通商,耶穌傳教,奪小民農桑之生計,廢大聖君臣父子之倫,以洋菸毒中土,以淫巧盪人心。姦淫我婦女,煽惑我人民,侮慢我朝廷,把持我官府,佔據我都會,巧取我銀錢,小兒視如瓜果,國債重於邱山。焚我皇宮,滅我屬國。既佔上海,又割台灣,膠州立埠,國土欲分。自古夷狄之橫,未有甚於今日者。」此番興師,專為打教,不擾地方,「但誅洋人,非叛國家」,事成之後,日本軍費之賠償,昭信股票之派款,一概可免。余的黨眾約萬人,直接擾及地區為川東十餘州縣,間接受到影響的三十有餘。鄂西的「江湖會」(哥老會別支),亦假余的旗號而起,宜昌、湘西為之震動。安徽北部的白蓮教起於一八九九年,從者二萬餘。廣西天地會於一八九八年連陷數城,擾及廣東。某御史說他們為孫文的黨羽,軍械火藥為孫所接濟。又有人說,如一旦入湖南,順江而東,將成為第二個洪秀全。清廷命兩廣總督確查孫文蹤跡,沿江沿海警戒,可見其張皇的一斑。其實廣西之亂與孫文並無關涉。

余棟臣的反教滅洋運動,性質與同時在華北萌動的義和拳甚為相近。四川通商口岸僅有重慶一處,長江上游輪船行駛困難,川人所受洋人的侵害尚不為大。四川又為多山腹地,向外聯絡發展不易,余的勢力僅限於一隅。起於華北的義和拳則情勢大異,終於釀成震撼中外的空前事變。

三、山東、直隸的義和團

山東民風剛強,向有「山東好漢」之稱,具有反抗精神的白蓮教,遍於城鄉,許多武俠小說以山東為背景。加之人口稠密,生計維艱,嘯聚滋事,時所不免,六十年代,所在蜂起。煙台開埠,洋貨湧入,漕運改道,黃河潰溢,山東被禍獨甚。山東為天主教士最早活動的區域之一,全省新舊教徒約八萬人,以魯西運河兩岸為多。一八八八年,德國取得了山東的保教權,教士愈橫,強佔田產,包攬詞訟,庇護歹徒,擅自收稅,重利盤剝,囤積居奇,勒索訛詐,人民為其魚肉,官府受其挾制。

一八九五年,日軍攻略威海衛,盤踞三年,登州、萊州一帶備受蹂躪。一八九七年,膠州灣及附近城池為德軍佔領。一八九八年,日軍甫去,英軍又來,山東南北兩港皆為外人所有。德國的勢力且深入堂奧,築路開礦。教士教民動輒傾陷某人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