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改制維新與排外(一八八五至一九○一) 第一節 救國的新方向

甲午戰後,列強對中國的侵凌,空前兇猛,中國的反應亦隨之激烈。反應有兩種類型,動機雖均為自救,而所循途徑則大相逕庭。一為外察大勢,內求諸己,認為必須大事變革,與人並駕齊驅,結果形成政治改制運動;一為昧視時代,仍要返回中國中心之世,與外界絕緣,結果演為暴力反洋運動。

一、三十年自強運動的失敗

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的自強運動,至中日甲午戰爭,為時已逾三十年,時間不為不久,結果證明全部破產。此一運動的領導人為恭親王奕訢及李鴻章。恭親王在近支皇族中,爵尊位崇,總綰軍機處與總署,當政二十四年(一八六○至一八八四)。李鴻章在疆吏中權高勢隆,歷任巡撫總督三十三年(一八六二至一八九五),其間身居北洋大臣二十五年(一八七○至一八九五),為新政的實際計劃者及執行者,更是成敗所繫。初受知於曾國藩,因工於謀略,胸有成竹,以「才大心細」見稱。復以風雲際會,扶搖直上,煊赫一時,曾國藩又說他「拚命作官」。不過他之所志,在功名富貴,缺乏恢宏抱負、遠大器識,於國家全局、人民福澤,未能遠慮慎思。

李以軍旅起家,多仗洋人洋槍之力,此為他一意仿行西方武事為第一的觀念所自來。抱此見解的不只是李,其他謀國者大都皆然。仿行西方武事的動機,在平內亂、禦外侮,但一開始即有輕重緩急之別。恭親王曾說,太平軍為心腹之憂,英、俄各國為肢體之患。換言之,平內亂為第一,禦外侮居其次。金陵克復,大亂敉平在望,各國對華夏採協和政策,一時海不揚波,清廷的自強熱忱隨之低落。七十年代,因日本侵犯台灣的刺激,自強運動再起,雖仍不外強兵,果能一心一意,全力以赴,真能做到兵強,則「不獨東人(日)無慮,即西人亦無覬覦地」。不久事實證明,兵並未能強,原因又復安在?恭親王說,是因為以往十年,「並無自強之實,從前事情,幾於日久漸忘。……屢經奏請籌辦,而歧於異見,致多阻格者有之,絀於經費,未能擴充者有之,初基已立,而無以繼起久持者有之。同心少,異議多」。他殷望此後「上下一心,內外一心,局中局外一心,自始至終,堅苦貞定,且歷之永久之心,人人皆悉底蘊,力事講求,為實在可以自立之計,為實在能禦外侮之計」。舊勢力之排斥新觀念、新事物,古今中外皆然。中國一千年來的道統、治統思想與種種根深柢固的積習,如欲使其頓然改易,徹底破除,尤屬困難重重。然亦非絕不可能,全係於最高當局者之是否具有洞識、定見、公誠無私。不幸的是手握中國權力的為一無知多慾而陰狠的慈禧。

恭親王的措詞,尚有若干涵蓄。李鴻章則明白指出,太平軍平定之後,清廷最感不安的為地方勢力的增強,處心積慮,加以裁抑。一八六六年,他憤慨地說:「都中群議,無能謀及遠大,但以內輕外重為患,鰓鰓然欲收將帥疆吏之權。又僅挑剔細故,專採無根浮言。」又謂中國之不及日本,以日本有其君主持,臣民一心並力。中國朝廷無人,誰作主張?朝議不定,早作晚輟。其所以如此,根本所在為心理上的矛盾,既欲國強,更恐大權旁落,尾大不掉。恭親王無權無勇,尚屢遭譴懲,以至罷黜。李鴻章手握重兵,屯駐近畿及黃河、長江下游,各大兵工廠以及輪船、煤礦,亦無不由他控制,與外人復頗相得。西人於有意無意之間,不時散播流言,益令朝廷不能安枕。同治去世之時,他們說他將自立為帝,光緒繼位之初,又有他謀自建王朝之說。他的實力足可取代清室。伊犁問題發生,他與朝廷的意見不合,西人推波助瀾,謠傳他將與戈登進軍北京。戈登雖然否認,然亦承認歐洲人多希望李做中國皇帝。報載俄人如佔領北京,李必應允俄人的條件,俄人必擁李稱帝。曾出使德國的通政司使劉錫鴻劾他跋扈不臣,儼然帝制,假外援以窺神器。詔責其信口誣議,加以處分;但慈禧愈不能無動於心。中法戰後,更有人請置李於死,可想見他的處境,不免憂讒畏譏。即使他於自強之道,有真知灼見,亦不敢多作主張。

李自始即認定如能強兵,即可固本。出使英國大臣郭嵩燾再三說以西洋政教風俗善良,官民相與講求,臻於上理,國以富強。日本有見及此,在英國的日人,大都學習律法、經制,學兵者甚少。「蓋兵者末也,各種創制,皆立國之本也。」「本者何?綱紀、法度、人心、風俗是也。無其本而言富強,只益侵耗而已。」如「政教修明,風俗純厚,百姓家給人足,樂於趨公,以成家國磐石之基,而後富強可言。……豈有百姓窮困,而國家自求富強之理?今言富強,一視為國家本計,與百姓無與。抑不知西洋之富,專在民,不在國家也」。「中國官民之勢,懸隔太甚,民氣常鬱結不能上達」,必須使「吏效其職,民輸其情,……群懷踴躍之心,以供國家之用」。簡言之,欲圖富強,應革新政治、社會、經濟、教育,發揮全民的智能,博得人民的充分擁護,始克有成。李仍謂兵為立國大端。他亦曾興辦學堂,派遣學生赴美、英、法、德,目的終不離軍政、製造。留學歸來的嚴復、馬建忠對於西洋富強原因,亦均有認識。嚴復主持北洋水師學堂十餘年,自言「不預機要,奉職而已」,馬建忠只是受命辦理交涉,均無裨於李的自強觀念。他亦非不知學堂、博物院之應開辦,時文小楷之當廢,此不過事之小焉者,而他力不能行。如於軍事之外,別求其大其遠者,亦斷不得以行。他又說,自強之難,事之不易猝辦,由於「人才之難得,經費之難籌,畛域之難化,故習之難除。循是不改,雖日設防,猶畫餅也」。人才繫於培植及任使,不能完全歸咎朝廷,其他困難則多來自中央。慈禧在財政上藉口經費支絀,同時又假新政之名籌款,從中分肥,以供揮霍。在輿論上利用事理不明的保守派,加以攻詆,在政治上利用和李鴻章有恩怨及利害衝突之人,加以阻撓。與李名位相當的左宗棠,意見往往與李相左,慈禧暗事操縱,以分其勢,其他督撫亦非盡以李為然,未必合作無間。

再就清季所遵行的局部自強路線而論,各種事業的本身弱點,亦復不少。人事、設備無一健全。經營不善,技術不精,原料不給,以致產品惡劣,式樣不一,成本高昂,且不敷所需。官辦廠局的主管,有為有守者少,把持營私者眾,恣意侵蝕,濫用人員,掛名分肥。官督商辦者或官商合辦者,亦無二致,少有盈利。「上不在國,下不在商」,而歸於總辦、會辦輩,商人視入股為畏途。間有自好之士,又絀於才學,不明工藝,諸事依仗所僱洋人。洋人多中下之才,或僅一知半解,而又專橫自是。馬格里主持的金陵製造局,所鑄大砲,在大沽口兩次演放爆炸,終不認過。日意格之於福州船廠,密妥士之於天津製造局,無不獨斷獨行。所用洋匠,往往僅曉粗工,不知精詳,事事一成不變。所購機器,陳舊不堪,一聽洋員矇混。所需原料燃料,亦皆購自外洋,既不經濟,復不可恃。開平煤礦雖解決了燃料問題,鋼鐵木材仍須進口,平時已有停工待料之事,戰時勢必有斷絕之虞。中法、中日之役,所需槍砲,大半購自各國;即對內用兵,如左宗棠之於西北,同樣須由海外置辦。產量無多,為一原因,中國自製終不及外國之利,為又一原因。英國國會議員貝思福(Charles Beresford)謂機器局所造為無用之器,只便各督撫之私。李鴻章亦說船廠徒增糜費。

自強新政的推進,與外人的誘導協助,雖有關係,但他們並非完全為了中國的利益。經濟上是為本國開拓市場與投資,政治上是加強對中國的控馭操縱。如果僅利於中國,則不惜竭力傾擠,輪船招商局即為著例。條約的束縛,尤為重大傷害,如協定關稅、領事裁判權、租界。甚至一無根據,竟公然在口岸設立工廠,甲午戰前,為數約達九十。英人的《字林報》直率的說:「英國所養水陸軍,專為保護及擴充工業起見,所費不貲。若以我英所向來製造之物,而令人皆能製造,以奪我利,是自作孽也。」其阻撓中國富強的意向,不打自招。日本的成就之所以超越中國,原因之一為日本的資源貧乏,不為列強垂涎;中國地大物博,取之不盡,最好是永遠為被掠奪者。所謂象有齒而焚其身。

二、西人的建議

推動中國洋務的西人,有外交官,有供職中國的洋員,有傳教士。外交官與洋員向官方勸導或施壓力,傳教士則以文字鼓吹。七十年代傳教士的論調,漸轉變方向,時時指陳中國的種種積弊,側重於教化與外交政策的改革,期於無形中左右中國。予以支持的為一向和他們唱和的外交官與洋員,加上西商。他們的宣傳,多見於《萬國公報》及廣學會的出版物。美教士林樂知為《萬國公報》的主持人,英教士李提摩太為廣學會的重鎮。

林樂知於一八六○年到上海,一八六八年主編《教會新報》,六年後易名《萬國公報》。一八七一年至一八七二年間,《教會新報》首先稱頌日本的維新,繼即批評中國於道藝全不講求,上不以為教,下不以為學,鮮廉能之士、經濟之才。一八七五年,林撰《中西關係略論》,謂西人來華通商,亦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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