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憂患中的自強運動(上)(一八六○至一八八五) 第三節 紛至沓來的外在困擾

一、教案疊起

在自強運動的推進期間,中國連續不斷地遇到外來的困擾。首為教案,十之八九與天主教有關。中國重開教禁是出於無奈。天主教士以往活動對象為官紳士大夫,現在轉向庶民。可能是因為他們受過一百餘年的委屈,如今時異勢移,西方在中國的聲威,與往日大為不同,不免趾高氣揚。

依照條約,第一,他們享有治外法權,具有特殊身份,不受中國管治,並常庇徇中國教徒。一八六一年總署雖曾與法使議定,不準教士過問公私事件,但又通令各省,依禮接見教士,示以體面。無形中提高他們的地位,益使其昂然自大,藐視官府,不時進出衙署,干預詞訟。州縣畏其勢焰,一味縱容。不肖之徒,爭相入教,作姦犯科,欺凌善良。貧窮之人復貪圖小惠、作其爪牙。第二,舊有天主堂及教產均應賠還,這是他們生事的另一藉口。雍正禁教以來,教產悉遭沒收。屢經滄桑,原址大都改建,或數易其主,難以查明。因之或重索賠償,或於原址以外,強行擴展,或硬指高屋華室為當年教堂,勒迫遷讓,且於體制有關之地,以及書院、會館、公所、倉廠、寺廟、庵堂,為闔境紳民所重者,皆任意需索作抵,復利用置買田產,建造自便之權,霸佔土地民房,亦為常事。

早年天主教之所以頻遭攻詆,以至被禁,不外政治的猜忌,名教禮俗的鑿枘,今則又加以實際的利害衝突。過去反教者多為官紳士大夫,今則又加以平民。官紳士大夫所憂慮的為世道人心、國家安危,平民所憤恨的為切膚之痛。官紳自始即認為教士心懷叵測,隱蓄異志,假邪說以惑眾誣民,借行教以窺探山川地理,一旦有事,外則脅之以兵,內則會合響應。西人之開疆土,蠶食小國,率用此術。經鴉片戰爭,與英法聯軍之役,覬覦中國益急,其所以和議而退,乃畏中國人民之眾,不得不先以通商取中國財利,以傳教結中國人心。國家安危繫於人心,人心一離,國本動搖,洪秀全即係假借基督教煽構。

中國以名教為治,天主教不敬祖宗神祇,所奉唯上帝,所尊為教王、神父,等於無父無君,悖理敗倫。教化民德大壞,以致忘本而無忌憚。入教的婦女與男子齊集一堂,禮拜誦經。婚嫁悉由自願,不經媒妁,不拜天地。甚至傳說神父常藏少婦,新婚初夕,神父與新婦共宿;終身不嫁的修女,亦須承倚神父。可謂廉恥道喪,人倫澌滅。育嬰堂收養孤兒,目的在挖眼剖心,用以製藥。開設醫院、學校及救災卹貧,亦係別有用心。凡此誤解,清初的反教者已屢屢言之。道、咸年間信以為實者尤眾。

一般人民仇教的最大原因。為教士的橫行霸道,教民助紂為虐。一八七○年曾國藩的一段扼要解釋,足可說明個中內情,不過他漏掉賠還教產之事。他說:「天主教屢滋事端,……但求教民之眾多,不問教民之善否,其收入也太濫,故從教良民甚少,莠民甚多。詞訟之無理者,教民則抗不遵斷,賦役之應出者,教民每抗不奉公。教中犯案,教士不問是非,曲庇教民,領事亦不問是非,曲庇教士。遇有民教互鬥,平民恆屈,教民恆勝。教民勢焰愈橫,平民憤鬱愈甚,鬱極必發,則聚而卒思逞。」總署復從法使之請,凡祈神賽會、修廟、演戲、建蘸,教民免予攤派,更令百姓憤嫉。教士外出乘坐轎輿,盛陳儀衛,布列銜牌,自稱欽命,儼然是方面大員,一樣為他們所厭憎。

來華歷史較短的新教士行事,與天主教士不同。他們為數不眾,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不足二百人,七十年代,為數四百餘人,仍集中於通商口岸,側重文字宣傳,信徒約有數千。一八六六年,英國教士戴德生(James Hudson Taylor)創立內地會(China Inland Mission),為新教開一新紀元。他個人生活儉樸,刻苦耐勞,組織不分派別國籍,十年之間,浙江、江蘇、安徽、江西均有會所,漸及其他各省,教徒增至一萬三千人。

民教衝突之事,自一八六一至一八七○年,十年之間,不下數十起,遍及十餘省,幾悉與天主教有關。以貴州、江西、四川、天津諸案為最嚴重。貴州主教初一到達,即與官府分庭抗禮,時坐大轎,僱用鼓吹,招搖過市。提督田興恕少年氣盛,通諭地方官痛斥教士,命稽查驅逐,最好藉故繩之以法。一八六一年,時有教堂被搶,教會、學堂被焚,教民遇害。次年,又以教民不參加祭賽,法國教士一人及教民四人被殺。法使向總署抗議,英、俄助之,要求嚴懲田興恕,賠償謝罪,限期答覆,否則將自行辦理。恭親王認為事關國家體制,只許賠償,不能抵命。交涉四年,終於將田興恕發往新疆,充當苦差。

江西的法國主教,自稱總理江西教務,全權大臣,巡撫升炮開中門以迎,教民借勢鴟張。一八六二年,南昌府試,童生搗毀教堂、育嬰堂,法使以絕交開戰相威脅。巡撫沈葆楨謂傳教並非用兵,不可以力屈人,須以信服人,「若謂懾之以兵力,期收效於旦夕,則匹夫不可奪志。……勸人為善者當不出此」。最後賠償了事。

一八六三年四川重慶天主堂醫院、學堂被毀,教民數十人被殺,起因是法國主教強指寺院為教產。結果川東道撤職,四川總督、成都將軍議處,賠款十五萬兩。一八六五年四川酉陽法國教士被毆而死,法使聲言,將派兵船入川,總督允懲兇、賠款。同年又以賠還南京天主堂不遂所願,法使警告恭親王,倘不如所請。即行絕交,「清朝國祚勢將不保」,恭親王只有照允。一八六八年、台灣天主堂及英國教堂被毀,英海軍砲擊安平,殺傷官兵二十餘人,並勒索兵費。江蘇揚州天主教育嬰堂及內地會教堂被毀,上海英領事不俟查辦,率領兵船脅迫兩江總督曾國藩,承認其全部要求。一八六九年,發生第二次四川酉陽案。鄉團與教民互鬥,團民死者一百六十餘人。法國代辦羅淑亞(J. de Rochechouart)又以絕交開戰相恫嚇。接著貴州遵義天主堂被毀,毆斃法國神父一人、北京雖命湖廣總督李鴻章前往處理,羅淑亞仍率兵船溯江而上。李鴻章在重慶將酉陽教案主犯正法後,趕返漢口,續將遵義教案議結。同年,英軍殺害潮州鄉民六十九名,焚燒民房四百餘間,此事雖與教案無涉,而給予中國朝野的反感則一。在此不斷的刺激與壓迫下,不惟保守的醇郡王奕譞(一八四○至一八九一)、大學士倭仁力主對外備戰,開明的恭親王奕訢亦說羈縻不可常恃。翌年,軒然大波又起於通商口岸、京師門戶的天津。

一八七○年春夏之交,天津時有小兒走失,天主教仁慈堂的幼童又常有死亡,謠言係遭謀害,剖心挖眼,用以製藥、煉銀,被捕拐匪復供稱受天主堂指使。於是民情洶洶,六月二十一日,包圍天主堂。法國領事豐大業(HV Fontanier)面詰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咆哮不遜,開槍示威,打毀器物,憤憤而去。途中槍傷天津知縣隨從,致被毆斃。法國領事館、教堂慈仁堂被焚,法人及俄、比、英、義人十餘人被殺。

一向橫蠻的法國代辦羅淑亞立召軍艦前來,要求嚴辦首從各犯,各國公使亦聯銜抗議。詔命直隸總督曾國藩持平辦理,並將天津地方官議處,派崇厚為出使法國大臣。醇郡王奕譞則謂津民宜加撫循,地方官勿輕更動,海防應密籌,住京洋人宜密察。曾國藩立意不與法國開釁,力辯洋人挖眼剖心之誣,出示查拿兇犯,修葺教堂,嚴禁滋事,並將天津知府、知縣撤任。於是京內外議論紛起,斥其偏護洋人。

中樞雖亦欲保全和局,惟仍囑曾國藩勿失民心,同時命沿江沿海戒備。羅淑亞堅持將天津府、縣及涉嫌的某提督正法,法軍艦即直駛天津。北京亦不得不調兵遣將,召李鴻章克日率部北來,情勢至為緊張。時普法戰起,羅淑亞的氣焰一挫,各國復恐普、法之爭波及東亞,均希望津案速結。旋以曾國藩舊病復發,調為兩江總督【註:曾國藩原已患病,至是以內外交迫而轉劇,自謂「內慚神明,外愧清議」。兩江為湘軍的勢力範圍,原任兩江總督馬新貽與湘軍無何淵源,一八七○年八月被刺而死,復命曾國藩任之,一八七二年三月卒】,以李鴻章繼為直隸總督。九月,李鴻章到天津,十月,將天津府、縣發往黑龍江效力,滋事人犯二十五名處死,二十五名軍流,賠償法國損失二十一萬兩,撫卹二十八萬兩,崇厚赴法國謝罪。

總署成立以來,所遭遇的棘手問題,雖一一解決,而十年以來所恃的對外講信修睦方針,並未收到預期成效。外人有心相暱之說,不全可信,所謂對華聯好政策,一遇實際交涉,即置之腦後。中國自強運動,不僅不能仰賴外人的同情支助,反使保守派振振有詞。總署懲前毖後,於一八七一年擬訂一教務章程,包括停止或限制教堂收養孤兒,祈禱時不應男女混雜,教士不得干預公事,教民滋事,曲直由地方官憑斷,教士不得任意遨遊,信教者須查明身家,教士與地方官往來應守禮節,舊有教堂不得任意索還。但英、美、法均不同意,民教衝突依然不息,各國的侵略亦日甚一日。

二、日本吞併琉球與進犯台灣

日本與西方接觸遲於中國十二年。鴉片戰爭給予中國的挫辱,是日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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