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內部動亂(下)(一八六○至一八七七) 第二節 太平軍的末路

一、紀綱隳壞

太平軍的宗教信仰、政治、經濟、社會政策與措施,無論反對者斥其如何怪誕詭譎,當清廷失去控馭、人心思變之秋,確能收一時煽惑脅制之效。而其初期上下一心,甘苦相共,領導人正當少壯之年【註:金田起事時,洪秀全三十七歲,馮雲山年與相若,楊秀清、蕭朝貴、韋正均在二十歲上下,石達開約二十歲,秦日綱二十餘,胡以晃三十餘】,朝氣蓬勃,實尤足多。中期之後,一切全非,卒至敗亡。外在的情勢轉變,固然有關,根本所在,為其自身的日趨腐化、惡化,喪失了淬礪奮揚之氣。

宗教對於太平天國的創建確有極大作用,然亦受了宗教之累。宗教為洪秀全羅致了不少狂熱的信徒,不惜犧牲一切以從,亦因此激起衛護名教者的反抗,招來了勢不並立的勁敵。他原是假宗教以愚人,沒想到竟至作法自斃。在前期,有天父下凡之說,結果演成自相殘殺;在後期,他仍強調諸事均有天父、天兄作主擔當,太平一統,即將到來。但何以久久未能實現,屢屢喪師失地?不惟一般人不再盲從,甚而他的高級將領的信心亦生動搖。而他本人似乎反陷溺愈深,極力使自己神化,一心依賴神力,忽視現實,失去理智,無異自愚。李秀成曾反覆言之。一八六○年,再破江南大營之後,洪秀全「格外不由人奏,俱信天靈」,一味靠天,不肯信人。安慶行將不守之時,李勸他預防湘軍來圍天京,反大受責斥,說是「爾怕死!朕天生真命主,不用兵而定太平一統」,「殘妖易滅,功勳易成」。但太平軍之日暮途窮,則為顯然的事實,自欺而不能欺人。有人說他精神錯亂,亦可謂為執迷不悟。在如此領導下的軍政,尚有何希望?

經過天京的內訌,洪秀全偏信他的親族寵幸,任其胡作亂為,上下離心。李秀成勸他「擇才而用,定製恤民,申嚴法令,肅正朝綱,依古制而惠四方,求主禮而卹下,輕世人糧稅,仍重用翼王」,終不見聽。洪仁玕雖有才識,但乏功勳,到天京不滿半月,封為軍師、干王,要人悉歸其制,眾望不孚。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曾說,自洪仁玕執政,「諸宿將多不服,賊勢之衰,蓋由於此」。一八六一年,洪仁玕以援安慶失敗革職,朝政復歸洪仁發、洪仁達。李秀成見政情日壞,「屢俱本奏,天王不從,越奏越怒」,甚至說:「政事不與你相干,王次兄勇王(即福王洪仁達)執掌,幼西王出令,有不遵西王令者,合朝誅之。」幼西王為蕭有和,天王之甥,是一個十幾歲的黃口孺子。

濫封爵職為太平天國的另一致命傷。早期除東、西、南、北、翼王及燕王(秦日綱)、豫王(胡以晃)外,無其他王號。天京內訌後,洪氏兄弟首先封王,其次為陳玉成、李秀成,至一八六一年前期,仍僅十人左右。此後愈封愈濫,多至二千七百餘人,一因出於猜忌,採眾建政策,以分削宿將實力,李秀成的大將陳坤書之封護王,即為一例。一欲借名號以收買臣屬,但事姑息,不明賞罰。強有力者互不相下,「各守疆土,招兵固寵」,不顧根本,此為洪仁玕之批評。「黨羽無定數,酋長無定謀,……偽王……不甚服偽天王、忠王之調度,各爭雄長,苦樂不均,敗不相救」,「此王所踞之地,常為彼王劫掠」,此為曾國藩的批評。李鴻章亦說:「增封多王,內亂猜忌,愈散漫不可制。」左宗棠說:「賊中偽王……彼此猜忌,勢不相下。」李秀成認為亡國大誤之一,即在濫封多王。至其他爵職,亦大量增加。一八五七至一八五八年之間,新設義、安、福、燕、豫等爵號,「不及一年,舉朝內外,皆義、皆安」。洪仁玕曾感慨地說,大家「動以升遷為榮,幾若一歲九遷而猶緩,一月三遷而猶不足」,若「再隱忍姑息,我輩無生理」。主將初僅數人,其後至少數百。天將、朝將、佐將,更不可數舉。一八六一年,有一位到過南京的英國人說,天京幾全是公職人員,均為消費者,亦是破壞者。

後期太平軍紀律的惡劣,為無可否認之事。號稱治軍嚴明的李秀成,亦不能約束所部。一八六○年,江寧李圭被虜,年餘後逃出,著有《思痛記》,記事尚能持平。據云:是年江蘇丹陽被李秀成部佔領後,「殺戮之殘,蹂躪之酷,無日無之。……弱者存活,十不二三。……行此事者,大抵湘、鄂、皖、贛等籍人,或流氓地痞,裹附於賊,或戰敗而降賊者。其真正粵賊,則反覺慈祥愷悌,轉不若是之殘忍也」。「賊亦令禁止騷擾百姓及劫掠衣物等,……顧賊眾奉行者少,而以清軍之降附者尤為兇殘貪暴。」又據江西高安縣志,「癸丑(一八五三)賊至,所擾惟典舖大家為甚。乙卯(一八五五)再至,惟以仇視官紳,苛勒殷富以售其黠,淫掠焚殺猶未甚也。至辛酉(一八六一)逆酋李秀成至,而禍斯極矣,分擾各屬,放手焚殺,恣意淫掠,各鄉勇男婦死者不下數千人,所過成焦土」。

浙江為太平天國晚期的主要轄區,兵戈連年不休。太平軍到後,人民流離逃亡,田畝荒蕪,耕種者不過十之二、三,粟、麥、油、鹽,搜索一空。加之釐捐局卡林立,抽剝重重,以至商賈斷絕,百貨騰貴。曾國藩說,以往百姓不待脅迫,「甘心從逆,樂為賊用,……今則民聞賊至,痛憾錐心」。「粵匪初興,粗有條理,……今則男婦逃避,煙火斷絕,耕者無顆粒之收,相率棄業。賊行無民之境,猶魚行無水之地;賊居不耕之鄉,猶鳥居無土之山,實處必窮之道,豈有久理?」「昔年粵匪所至,築壘如城,掘壕如川,堅深無匹,近亦日就草率。」外人亦言晚年太平軍,缺乏戰意,惟以燒殺破壞為事。

李秀成、李世賢的直接統治區,情況最稱良好,頗具條理,農民之田,以實種為準,五畝以下,免徵租捐。缺乏資金的商人,可向官請領本錢,或發給貨品,作定價格,售後還七成,留三成以供轉運,或定期還本,不取利息。蘇州、杭州一帶,市肆貿易如常。

糧食始終是太平軍的大問題,佔有南京的第二年,已有匱乏之虞,晚期許多城池,因之不守。有權勢的各王仍度其奢靡生活,大治府第庭園,競尚豪華,李秀成亦不例外。南京下關的英國副領事福禮賜(RJ Forrest)謂修建天京忠王府的工匠一千餘人,壯麗僅次於天王府。王冠為金製,鑲以珠寶。李鴻章謂蘇州的忠王府由七百人修造,三年尚未竟工,已是瓊樓玉宇,曲欄洞房,如神仙窟宅。花園三四所,戲台兩三座,為李鴻章平生所未見之境。浙江嘉興陳炳文的聽王府,磚瓦木石皆取之鄉鎮,用費出自田捐。江蘇金壇李世賢的侍王府,一座宮殿,可容千人。一位英國人說,南京無絲毫興盛氣象,絕不為人民設想,專恃劫掠為生,而又十分腐化,吸食鴉片及飲酒、賭博之風盛行。執掌朝政的蒙得恩,就是一個煙癮極大的人【註:據英國人說,在一八五八年,南京吸食鴉片的,已佔三分之一人口】。

二、全局瓦解

一八五七年翼王石達開的出走,關係太平天國的命運極鉅,不僅失去了一位有才能的軍事政治領袖,兵力亦因之大為削弱,安慶附近的駐軍隨之而去的約六、七萬人,江西省尤眾。估計太平軍的實力損失恐在一半左右。一八五九年,石達開自贛東經浙西、福建、贛南,西入湖南,擬進向四川,與湘軍劉長佑、李續宜劇戰於寶慶,遭受挫敗,改而南趨廣西。石部約二十萬人,以長江流域之人及廣東天地會為多,寶慶戰敗,軍心渙散,紛紛脫離。進入廣西之後,軍食不給,前途茫茫,士氣益為沮喪,或折而東走,或相繼敗亡,窮蹙已極。一八六一年,石率殘部約一萬餘人,再入湖南,取道湘、鄂邊地。翌年,進入四川東南境。四川地險民富,為清軍主要餉源之一。一八五九年,藍大順、李永和起於川、滇之交,北擾岷江流域,直逼成都,據有產鹽地區,聲勢頗大。石達開謀與聯絡。新任四川總督駱秉章率湘軍先至,藍、李屢為所敗,李不久戰死。一八六三年,石達開繞道滇邊渡過長江上游,經寧遠(西昌)北趨越雋,為大渡河所阻,遭土司與清軍夾擊,陷於絕境,全軍敗沒,石亦被俘。

一八六二年南京城外會戰。李秀成解圍失敗。翌年初,渡江西進,謀合陳玉成舊部與捻攻略皖北,期撼動湘軍大本營所在的安慶,並打通巢湖一帶糧源。以所部戰志不揚,無功而返。時逢青黃不接,餓斃不少。六月,自浦口南渡,復遭湘軍水陸截擊,損折十萬人,可謂慘敗。南岸太平軍所控制的僅餘蘇州、杭州、南京等城。

一八六三年七月,李鴻章的淮軍與常勝軍分路進向蘇州,戈登、程學啟為主將,配有大砲輪船,法國人訓練的洋槍隊,亦參加作戰。時白齊文以撤職懷恨,糾合舊部,投蘇州太平軍,仍不得意。九月,李秀成自天京回援蘇州,與幕王譚紹光反攻失利,白齊文降於戈登。十一月,太平軍內變,李秀成以事不可為,出城西去。十二月,納王郜永寬等殺譚紹光以降。程學啟入蘇州,誅郜永寬等。戈登大怒,與李鴻章決裂,不受節制,因為事前他與郜永寬曾有諒解,更憤李鴻章破壞了今後他的瓦解敵人策略。李部繼下無錫,進攻常州。太平軍鑑於蘇州殺降,堅守困鬥。一八六四年二月,戈登承英公使卜魯斯之意,續行參戰。卜魯斯對他說,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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