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內部動亂(上)(一八五○至一八六○) 第一節 太平軍的興起

一、鴉片戰爭與內潰的加劇

嘉慶一朝,幾乎始終是在變亂中,道光前期仍時有騷動。今文學家龔自珍深感世俗之壞,貧富不齊,憤怨不祥之氣,鬱於天地之間,必至發於兵燹,清的治權可能難保。不久中英戰爭發生,中國一敗再敗,有心人愈察覺到今後的內在危機。一八四一年,廣東按察使王廷蘭說中國將一蹶不振,從此不僅為外邦所輕,更恐無賴匪徒漸生心於內地。一八四二年,浙江巡撫劉韻珂說,人情震動,不逞之徒乘機起事。湖南儒生劉蓉說,姦宄之徒,羅布環伺,「外夷之烽燧未銷,而海內之干戈已起【註:一八四二年初,湖北崇陽鍾人傑戕官據城,建號稱王。是年廣西、湖南、河南、山東、安徽、浙江、江西、雲南均有動亂】。」南京和議後,劉韻珂復指出各省通商,煙禁大開,漏銀更多,國用民用俱絕,兵無鬥志,民有亂心,以英兵內犯為可喜。給事中董宗遠指出軍興三年,上下交病,民窮財盡,殆不可支,亂民自此生心,小則拒捕抗官,大則揭竿而起。史學家夏燮指出外洋商貨無限制的輸入,利權悉為英人所操,人民衣食之源將竭。

民窮財盡非一朝一夕之故,鴉片戰爭更使加劇。廣東、浙江、江蘇為主要戰場,廣東商民捐餉助銀,官吏征夫、徵糧,追呼日迫,道殣相望。浙江民戶半數流離,半數觀望,地丁漕糧不能催納。江蘇負荷一向獨重,戰後漕糧每米一石,浮收多至三石,地丁每銀一兩收錢多至四五千文【註:銀一兩約值一千八百文】,如不遵勒索,即誣以罪名,橫加摧辱。富庶如蘇州、松江兩府,竟有以所得不敷完納,棄田不顧者。致成此種現象,與急付對英賠款當然有關。第一批六百萬元,出自江浙省庫,只是借撥,仍須於捐輸項下歸還。其餘一千五百萬元,十分之八係由各省攤付,勒限追索。

禁煙是由於銀荒,銀荒是由於銀漏。戰後鴉片大量進口,十年之間,每年自三萬箱增至六、七萬箱,值銀約五千萬兩,其他商品值銀二千萬兩,銀一兩自製錢一千八百文漲至二千餘文,米價反下跌一半,錢糧愈難完納。有謂「農之食煙者十之三,賈之食煙者十之六,兵之食煙者十之八,士之食煙者十之五,上至督撫僕隸之私,下至縣門輿台之賤,其食煙者十之八九」。雖不盡可信,以進口鴉片數量估計,加上國內的種植,全國食煙者恐在千萬上下。

進口的其他商品,以洋布洋棉為要。初雖為數不巨,已使土布土棉遭受排擠。例如一八四五年,洋布洋棉已充積廈門,「民間之買洋布洋棉者,十室而九。由是江、浙之棉布不復暢銷,商人多不販運,而閩產之土布土棉,遂亦因之壅滯不能出口」。以往江南松江、太倉木棉梭布之利甲天下,今則洋布大行,價才當梭布三分之一,布市銷減大半,棉花花客大都折本,「商賈不行,生計路絀」。廣東順德一帶的斜紋布,利市原大,「自西洋以風火運機成布,舶至賤售,女工既停其半」,「洋織盛而土布衰」。土布土棉的市場既為洋布洋棉奪佔,農村自日益蕭條,始以東南各省為著,後則深入內地。

就政治方面的影響來看,戰後政府的威信大喪,弱點暴露,以反清為職志的會黨自不會放過時機。耆英對英人撫綏,粵民則對英人抗拒,認為「官怕外夷,外夷怕百姓」,「能怕其官之所怕,則民浸浸乎玩官於股掌,外患彌而內患作」。加之廣州不再獨佔對外貿易之利,內地土產出口,外來洋貨內銷,取道粵北者日少,成千成萬以挑運、護運及開設旅店為業者,失了謀生之路【註:湘粵間的肩貨者,近十萬人,閩粵運茶者數千人,大多為會黨】。

一八四三年起,粵、湘、桂三省變亂特多,如廣東香山的天地會,湖南武岡的饑民。一八四四年,湖南耒陽人民抗糧,包圍縣城,廣東亂者四起,省城附近明火劫掠。一八四五年,廣州府屬九縣天地會數萬,千百成群,持械戕官,擄官勒贖。湖南衡州有金丹、大道教之亂。一八四六年,桂東、湘南會黨屢次滋事,廣州焚掠案件仍然不絕。一八四七年,雷再浩領導的湘、桂間的教黨,數敗官軍。廣西天地會響應,圍攻平樂府城,各地土匪紛起,南寧等四府道路阻隔。「不獨流賊、土賊,即團練亦賊。到處裹脅,轉移無定,散而復聚,或旋起旋滅,或附外匪大股,是為流賊。逼脅村民,招納亡命,負隅抗拒,少或數十人,多至數百、千人者是為土賊。」

一八四八年,廣西亂事愈烈,與來自廣東的天地會聯合,北擾桂林,西擾潯州,以及賓州。一八四九年,廣東天地會張釗率大隊艇隻續至,掠梧州、平南、永安。另一首領張嘉祥掠南寧、貴縣。柳州、桂林及武宣一帶尤稱猖獗。廣東北江及南路的若干縣城失守。湖南教黨李沅發攻陷新寧,湘、桂之交,所在蜂起,至一八五○年方定。同時廣東肇慶被圍,南路官軍一再失利,北路天地會擊敗官軍後,侵入廣西,廣西全省十一府,八府幾盡為天地會(堂匪)所據,洪秀全的正式舉事,亦在此時。

二、洪秀全的反清運動

洪秀全(一八一四至一八六四)為廣東花縣客家人,幼時讀過九年私塾,頗有才氣,十八歲設館授徒。一如其他知識分子,亦思由科考獵取功名富貴,兩赴廣州應試不售。一八三七年,復告落第,心理上受了打擊,大病三十餘日。病後自言天使接他升天,天父上帝命他斬除妖魔,拯救世人,天兄基督一力相助。在此之前,他在廣州得到一本小書,叫作《勸世良言》,係基督教徒梁發節引基督教聖經並解說教義所成。一連三次科場失意,洪秀全於憤恚之餘,因有異志,新得的一些宗教觀念,大可利用,於是捏造出一個升天故事。但是此後七年,並未見他有何實際行動,且又兩次赴考。

花縣鄰近廣州,鴉片戰爭期間,廣州文武惶恐失措,官兵怯懦畏戰,信奉上帝的數千英兵蹂躪沿海、長江,所向無敵,清廷俯首屈服。此種種現象,縱非他所目睹,要必有所聞,認為大好時機已至。一八四三年,即戰後的第二年,他再細讀《勸世良言》,愈感書中所說和他虛構的升天神話,若合符節,他確是受命於天的真命天子,《勸世良言》是上帝賜他的「天書」。遂創「拜上帝會」。他的最早同志是他的同里、同窗、同屬客家、同是塾師、果毅善謀的馮雲山。他們毀除了孔子的木主,為鄉里不容,花縣亦非謀大事之地。一八四四年,洪、馮出遊廣州附近各縣及粵北瑤區,再去廣西貴縣,但是信從的人不多,洪回花縣,馮轉往貴縣東北的桂平。

洪秀全家居二年,從事宗教政治著述,說是天下凡間,實為一家,男盡兄弟,女盡姊妹,上帝生養人、保佑人,為一切恩典所自出。蛇魔閻羅妖均為怪誕謊言,二千年來為所迷惑,犯了「反天」大罪。如今「亂極則治,暗極則光,天之道也,於今夜退而日昇矣」。行上帝的真道,使亂世變為公平正直之世,共享太平。「生前皇上帝看顧,死後魂升天堂,永遠在天享福」;否則變成妖徒鬼卒,「生前惹鬼纏,死後惹鬼棍,永遠在地獄受苦」。又制訂「十天條」,勸人敬拜上帝、不拜邪神、不妄題上帝之名、七日禮拜、孝順父母、不殺人害人、不姦邪淫亂、不偷竊搶劫、不講謊話、不起貪心。

文字上他未直接反清,言論間則予痛詆。論及時事,慷慨激昂,恨中國無人,「以十八省之大,受制於滿洲三省,以五萬萬兆之華人,受制於數百萬之韃虜,誠足為恥為辱之甚者。兼之每年化中國之金錢千萬為煙土,收華民之脂膏數百萬為花粉。一年如是,年年如是,至今二百年,中國之民,富者安得不貧,貧者安能守法」。一八四七年,他到廣州,與美國浸禮會教士羅孝全(IJ Roberts)相處約四個月,詳覽《舊約》,然後重去廣西。

同一時期,馮雲山在廣西桂平紫荊山已有了驚人成就。紫荊山界於桂平、平南、武宣、象州交界,深林密箐,聚集了不少廣東墾民。在這個有利的地區,三年之間,馮雲山奠定了拜上帝會的基本力量。桂平信徒有二千,附近州縣亦各有黨眾,楊秀清、韋正(昌輝)、蕭朝貴、石達開、秦日綱、胡以晃俱在其內。

洪秀全再西來之時,廣西四境騷然,散則為民,聚則為寇,每股各有頭目,拜上帝會的活動益力,謂「劫運將興,惟拜上帝會可免」。「十家中或有三五家肯從,或十家八家肯從;亦有讀書明白之士子不從,從者俱是農夫窮苦之家。」洪秀全率之搗毀象州神像,張貼「天條」,「觀者如堵,州官不敢與較」。「遠近傳開,信徒愈眾」,引起了地方士紳與拜上帝會的衝突。一八四七至一八四八年之交,馮雲山兩次為團練所捕。桂平知縣受了賄賂,謂馮並無為匪不法情事,僅命遞回原籍,中途又折返紫荊山。洪於馮被捕後,親去廣東,設法營救。馮脫釋後,追蹤而至,第二年,兩人又同回廣西。

在馮被捕及洪、馮均去廣東時期,拜上帝會一時失去重心,黨眾恐惶動搖,楊秀清、蕭朝貴分別假託天父、天兄下凡,教導鎮懾。楊為種山燒炭工人,富於智略,蕭為自耕而食的農民,勇敢善鬥。一八四九年,洪秀全自粵歸來,證實天兄、天父下凡為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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