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變前的中國與西方 第二節 西方的海陸環伺

一、歐人東來

歐洲與東方往還,最早應為與地中海東岸及西亞的商務,以後漸及中亞及印度。至於是否與中國有過接觸,尚是疑問,即令有過,亦只是間接的。西元前二世紀以後,中國與羅馬間的絲道初通,中國與歐洲的關係,始趨開朗,但是困難重重。一以絲道所經的西亞、中亞地區,常為不相統屬的部族所據,缺乏長期的安定秩序,交通往往受阻。二以地方政權對於貨物通過,任意苛徵,多方刁難,甚至予以阻斷。三以運輸全賴畜力、人力,數量有限,運費亦昂,復多崇山大漠之險,自不及水路的便利。

西元前一世紀後期,羅馬領有埃及時,埃及與印度之間,已有商船來往。至一世紀,羅馬商人開始自紅海進向印度,再繼續東航,遠達交趾,遂至中國,此為二世紀的事。自是以迄十四世紀,中、歐間海上貿易不絕。元亡之後,一度中斷。十五世紀初期,鄭和西航,並不曾與歐洲人相遇。到了十六世紀,始行重開貿易,此則出於歐洲人的主動。

以往中、歐間的海上通商,規模不大,印度洋及中國海的航權先後操於波斯、大食及中國人之手,歐人無插足餘地。再者,由地中海東去,無論取道紅海或波斯灣,中間仍要經過一段陸路,歐人在此一地帶既無勢力,對於中國又十分隔膜。蒙古的鐵騎橫掃東西,深入東歐,震慄了整個西方世界,引起了歐人對中國的注意。經過文藝復興,歐洲人的精神解放,觀念一新,好奇冒險的心理大熾。同時世界知識進步,馬可波羅的遊記不再視為神話。中國的豐富物產正為歐人所需,東方的黃金珍寶尤為所愛。地圓學說此時亦漸為部分人士所接受,東達「大汗之國」及印度、日本,不必定要經過回教徒所控制的近東故道,不妨另闢直接途徑,打破回教徒的壟斷,避免他們的剝削。更大的原因是歐洲國家的力量的增強。以往歐洲人的東行,不論其為通商或傳教,多屬於私人的活動,即令是君主或教皇派遣的使節,亦乏足夠的支持。十五世紀以後,西歐瀕海的葡萄牙、西班牙,及英、法均成了民族國家,最後荷蘭亦獨立建國,人民的愛國心提高,政府的權力加大,為了個人的享受,國家的榮譽,這些慣於海上生活,以通商為立國之本的民族,遂爭向海外開拓。政府鼓勵於上,人民響應於下,雙方利益合而為一,主要動機實為財貨,次為傳教。信奉基督教的歐洲人,總望將亞洲人導入同一宗教信仰,以期消弭再有來自東方的武力威脅,並順利發展商務。蒙古時代的教使、教士,大都為此東來。海道大通之後,愈為積極。

航海技術與設備的幼稚,為十五世紀前歐洲人無法推動海外經營之另一原因。文藝復興之後,歐洲人對於自然現象及其所生活的世界的態度改變,科學受到重視,一切均在進步中,不僅能製造堅固的巨船,技術設備亦隨之改善,天文氣象的知識愈趨正確,自中國西傳的指南針裨益尤大。火藥的輸入,復改變了他們的戰術武器,各種槍砲相繼發明,商船均係武裝,不僅可以自衛,且可威脅征服所至之地的國家人民。其後歐人之能夠輕而易舉地控制印度、南洋,打開中國門戶,就是憑藉這種船炮。

十五世紀的歐洲國家首先致力於遠洋探測的為西班牙與葡萄牙,目的為通商中國、印度,而以獲得香料為主。西班牙人橫渡大西洋航,結果發現了新大陸,葡萄牙人循非洲西岸南進,結果發現了真正通往東方的航道。就當時對歐洲的商業利益與今後對中國的關係來說,葡人的貢獻與影響實在西班牙之上。葡萄牙是一個小國,而地理位置則便於海上活動,它一再與非洲西北部的回教徒爭戰,熟悉非洲的地理。十五世紀中期,幾乎每年均有遠航隊前往,終於在一四八六年(明成化二十二年)發現了好望角。十二年後,進入印度洋,抵達印度西南岸的古里(Calicut),開通了歐、亞間的直航海道,採購不少印度的珍珠、細布及南洋群島所出的香料,利市高達六十倍。一五○二年,再度東來,獲利亦有五倍。葡人益銳志東略,奪取波斯忽魯模斯(Hormuz),控制紅海口的商道,進而於一五一○年(明正德五年)擊敗了壟斷歐亞間的海上貿易約九個世紀的阿拉伯艦隊,佔領了印度西岸的臥亞(Goa),設置總督,印度洋的海權大致入於葡人掌握。雄心勃勃的臥亞總督阿布奎爾奎(Alfonso de Albuquerque),尚欲席捲整個印度洋與南洋。一五一一年攻佔了通往東印度群島的咽喉要道,馬來亞西岸的滿剌加(Malacca),繼而佔領美洛居(Moluccas),亦即是歐洲人夢寐以求的香料出產地。

葡萄牙的海上經營,係由國王主持,資本由他供給,貨物歸他支配。等到東來的葡人日眾,勢力愈擴愈遠,這般冒險家但顧私人的一時利益,往往不擇手段,為所欲為,國王的影響力也就微乎其微了,此為葡萄牙不能長期保持其東方權勢的原因之一。

二、海疆擾攘——先驅者葡萄牙與西班牙

有史以來中國的對外問題均起於塞北,東南海疆大致安謐無事。明初,即十四世紀後期,始有來自日本的倭寇,繼之為來自西方的葡萄牙人,倭寇之禍,亦隨之嚴重。及倭寇蕩平,而西方給與中國的威脅,反有加無已。

滿剌加為明的朝貢國,久為中國人商販之地,葡人佔領之後,得知了不少中國情形。遂於一五一四年(正德九年),東抵粵江口外,為歐洲人第一次自海道直達中國。一五一六年二次前來,而以第三次的規模為大,葡船及馬來船各四支,由安德魯德(Fernāo Perez d'Andrade)率領,使者皮利(Thome Pieres)偕行,於一五一七年至廣東東莞縣的屯門島,明人稱之為佛郎機(Frangues),此為十字軍時代東方回教徒對歐人的通稱,為安德魯德擔任通事的大概是馬來的回教徒。

明代南海諸番,如非朝貢之國,不許前來廣州,如非貢期,亦予阻回。朝貢其名,互市其實,「私通蕃貨與進貢者混,以圖私利」者,亦頗不少。葡人以進貢為名,但事先未經明的許可,竟突至廣州。「其人皆高鼻深目」,狀貌奇異,「銃聲如雷」,「震駭遠近」。這是中國人初次聽到西洋的砲聲,見到西洋的大船。地方官有人主張從其所請,有人認為非例。兩廣總督以「大明會典,並無此國入貢」,因上奏請示。安德魯德退泊南頭,從事交易,皮利留於廣州,等待消息。北京初命將葡船所帶「方物」照值收購,貢使遣歸。皮利不肯即去,經回教通事的夤緣活動,卒於一五二○年進入京師。據說這位通事與明武宗十分親近。

南頭與屯門相去不遠,俱係瀕海關隘。一五一八年起葡人在兩地造屋築柵,剽劫商旅,掠賣人口,自為中國所不能容忍。同時滿剌加亦來請援,明人對此敕封之國的見奪,不便坐視。責令佛郎機歸還滿剌加的命令雖未生效,屯門、南頭的葡人終被逐退。明朝事先周詳部署,招致習知葡人造船鑄炮的華人如式仿製,經過一五二一及一五二二年的兩次圍攻,獲得全勝,俘虜炮銃二十餘管。此為中國與歐洲國家的初次戰爭,初次使用西方武器。

廣東之外,葡人曾到過閩、浙。屯門、南頭被逐,廣東通商停止,北來的葡人愈多,與海盜及倭寇相結,盤踞浙江寧波的雙嶼。初尚無越軌行動,一五四六年,葡人以債務為藉口,實行劫掠,中葡再度相戰,葡人與倭寇聯合,十八年的倭寇之禍,亦於是開始。一五四八年,明軍攻破雙嶼,戰爭南移福建,再經一五四八至一五四九年的兩次激戰,閩海大定。值得注意的是政府與福建紳民對於外人的態度完全相反,政府嚴禁通番,紳民則樂與為市。

自粵海葡人被逐之後,南海「應貢蕃夷,皆以佛郎機故,一概阻絕,船貨不通」,廣東的經濟財政大受影響,公私皆窘。一五二九年從巡撫之請,詔命凡以往朝貢諸國,仍許照舊來粵,惟佛郎機不在其內。究諸實際,葡人並未絕跡,多居於澳門西南的浪白滘(Lampaco)島,上川島及下川島同為他們所居之地。一五三五年(嘉靖十四年),南海貢舶賄通官吏,許其寄泊澳門,每年繳納船課二萬兩。此後逐漸興建房舍,成為聚落,葡人乘機混入。一五五七年,一以金錢的運用,二以助剿海盜之功,取得同樣的待遇,數年之間,至者日眾。南海諸番自非葡人的對手,澳門遂為葡人專據,「歲規厚利,所獲不資」,「詭行異服,劍芒大砲,彌滿山海」。澳門為一半島,屬香山縣,如果葡人一旦擁眾而入,直趨廣州,將不可收拾。有人建議迫令撤屋,隨舶來往,最好予以剪除。雖未見諸行事,為了預事防範,因於一五七四年,在澳門香山之間的山基建立一座關閘,繼又添設香山縣丞,駐澳門前山寨(Casa Branca),專理民夷案件。一六一四年又與葡人約法五事,亦可說是中西最早的一個條約。終明之世,雖未許葡人朝貢,不過以後雙方尚能相安。葡人所重視的為印度、南洋,中國居於次要。十六世紀末,葡萄牙本土為西班牙所併;十七世紀,其在東方的殖民地多為荷蘭、英國攘奪,葡人亦無力在中國生事。

清初沿海遷界,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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