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變前的中國與西方 第一節 中國大勢的推移

歷史是延續的,但永遠是變的,因革損益,隨時而異,其間僅有緩速顯晦之別。就中國而論,以十九世紀中期以來,最為顯著。當時有心之士,已有此認識。有人指出今日之天下已非三代之天下【註:馮桂芬語】;有人強調為三千餘年的大變局,為秦漢以來未有之世變【註:李鴻章及王韜、嚴復語】。致成此一劇變的主因,是由於華夷隔絕之天下,轉為中外聯屬之天下【註:薛福成語】,中國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強敵,處境大非昔比,不僅不再是獨一無二的神州,甚至存亡繫於旦夕。前此的中國並非絕對的孤立,曾接觸過許多或友或敵的民族,亦遭受過嚴重的侵凌,何以未曾使其大變?何以不曾引起如是的認識和憂懼?因為一往所接觸的民族,縱能憑其一時武力,乘中國之敝,以圖一逞,彼此形勢猶可相埒。近代所接觸的西洋則大不然。除了強大的武力,尚有別具一格的政治組織、經濟力量、高度文化,一旦彼此短兵相接,中國的樊籬為之突破,立國基礎為之震撼。於是張惶失措,自處處人,兩無是處,遂陷入悲運。「西洋人之入中國,為天地之一大變」【註:郭嵩燾語】,並未過甚其詞。

一、閎放昂揚之世

任何民族的命運,胥決之於其對於時代環境的適應力,亦即決之於文化。文化的形成有發之於一己者,有得之於人者,後者的重要性尤大於前者。集思方可廣益,有容乃能致大。文化為人群謀求生存與生活需要的產物,各民族的處境不盡相同,因之所成各有局限。迨活動範圍擴大,見聞增廣,人之所長,或為我之所短,如能予以接納,不惟生存安全無虞,生活亦可隨之改進。否則世異勢移,在彼此角逐之下,往往為盛衰所繫,必須急起直追,縱不能後來居上,最少可並駕齊驅。

中國為最尊重文化的民族,且有兼容並蓄的襟懷與理想,華夷之分,只是以文化或生活方式為準,非因血統而異。遠方時代,中國的文化成就比較豐厚,號稱華夏,含有美好與博大之意。如他族亦有其文化,則等視齊觀,既不排外,亦不自大。

中國民族一面創造自己的文化,並予以推廣,一面接納外來的文化而予以發揚。西元前三世紀以前,中國文化亦包含若干中亞及西亞的成分。不過當時中國與域外的關係,究屬有限。是後情勢大異,中國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統一帝國,氣象非凡,特別是在漢代。初期頗受來自北方草原,以戰鬥為國的匈奴的欺侮。西元前二世紀,雄才大略、英年有為的漢武帝,為了自衛雪恥,決定聯好與國,加以膺懲,於是有張騫的出使西域,主動的與外國結交。張騫親自到過的有中亞諸國,間接得知的有西南亞及地中海沿岸諸國,漢先後與之通使聯婚。史學家班固曾說:「聖主制御蠻夷,來則懲而禦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縻不絕。」這就是漢代的外交政策。

更有意義的為經濟文化的交流,西域諸國愛好中土財貨,中國亦欲獲得各國珍奇之物,雙方往來頻繁,每年西去的漢使,達五六輩以至十餘輩,遠及波斯灣、地中海,東西絲道隨之大通。於是漢人認識了一個新的世界,知道中國以外尚有不少不同文化的國家,力事爭取。後代中國對域外國家常不願稱之為「大」。漢代見諸記載的國名,有大宛、大月氏、大夏。大宛、大月氏為小宛、小月氏的對稱,大夏則係指由晉北輾轉西徙至中亞的夏民族而言,因其具有文化,故稱之為「大夏」,後世的吐火羅(Tukhara)即其音轉。對於相距更遠的羅馬帝國,初名之曰黎軒(犁靬、犁鞬),西元一世紀後,則為「大秦」二字所取代。此一改稱,應與班超有關。班超在西域二十年,得知羅馬為西方大國,「其人皆長大平正,有類中國,故謂之『大秦』,復以其在海西,故亦云海西國」。前者就文化取義,後者以地望命名,不僅對等看待,且示敬慕之意。

中西陸上交往,為漢代所開通,遠洋航行亦為此時之事。西人之從事印度洋活動,容略早於中國,但在西元前二世紀時,中國航海家的蹤跡,亦進入此一水域,番禺(廣州)因而成為商業都會,交趾、日南同為重要港口。羅馬的各種紡織品,多由海道輸入。二世紀時,大秦幻人及使節前來京師洛陽。三世紀初,又有賈人到過吳國,吳王孫權遣人報聘,不幸道卒。約在同時,孫權派往南海的使節,謂「外國稱天下有三眾,中國人眾,大秦賓眾,月氏(貴霜Kusana)馬眾」,將羅馬、月氏與中國並舉。

三世紀以後,中國在政治上陷於分裂,為期約三百年,而民族的活力反益充沛。代表黃河流域與西域接觸的,初為前秦、後秦,繼為後魏;代表長江流域與南海接觸的為東晉及南朝。商務的往來,佛教的宏揚,尤稱盛事。佛教的東傳約始於一世紀中期,至二世紀,西域僧人來者愈眾。四世紀時,印度的鳩摩羅什(Kumarajira)歷受前秦、後秦國主禮待,州郡事佛者十之八九;南方情況亦同,佛教與儒、道並行。中國的信徒之不惜冒險犯難,相繼西行求法,雖由於喜愛佛教哲理,而佛教的傳布不依賴國家的力量,不摻雜政治的或經濟的動機,實為中國上下信奉的主要原因。

五世紀初,後魏一統北方,與西域的關係益趨密切,洛陽有安置西夷的崦嵫館,「自蔥嶺以西,至於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樂中國土風而居者,萬有餘家。後魏王室雖屬胡族,奉行的則為中國文化,仍具有漢化的氣概。南朝廣州的海上互市,更為發達,番舶每歲數至。

隋煬帝的功罪為另一問題,而其親幸突厥可汗帳中與積極引致西域貢使、胡賈,要可稱為壯舉。唐代對於外族更是一視同仁,太宗嘗云:「夷狄亦人耳,與中夏不殊,以德治之,則可使為一家」,曾接受四夷君長所上而非中國所有的「天可汗」尊號。皇室與外族通婚在唐代為常事,建勳立業的番人,比比皆是。中葉以後,雖曾釀成禍亂,而大難削平亦有賴胡人之力。

唐的西方領域,遠達裏海附近。時大食(阿拉伯)雄視西亞,威震歐洲,與東羅馬勢不兩立,但唐與雙方的關係均頗友好。大食東來使節,多達四十次,東羅馬的使節亦七至長安,其中有主教、教士,可能係景教徒(Nestorians)。

最早前來的景教徒為阿羅本,太宗命宰相郊迎,親行問道,為建大秦寺於京師。景教大行於各州。玄宗嘗命教士於宮中修功德。及皇室播遷,仍於西北各郡,重行立寺,並有教士參贊郭子儀的戎事,官至朔方節度副使。七八一年(德宗建中二年)教徒特於長安立碑,以誌太宗以來保護宏揚之德。景教之外,尚有波斯的火祆教(Zoroastrianism)、摩尼教(Manicheism),寺宇遍及南北,置官以司祭祀。回教系此時傳入,據說太宗曾於廣州、長安為之建寺。至於佛教的昌隆輝煌,則為人所共知。

互市的情況,又可認識唐代對外態度的另一面。港口仍首推廣州,番舶歲至四千餘艘,回教徒、基督教徒、火祆教徒、猶太教徒的商販,多達十萬以上。次為揚州、泉州,賈胡約在萬人左右。職司海外貿易的市舶使為唐代創置,負有照料番客之責,所以一稱好結使,朝廷且下詔存問矜卹。

各港胡人有其居留地,以胡人為番長。長安、洛陽亦為其薈萃之所,有的輾轉來自海上,有的直接來自陸路,互市監或通事監即為掌理西北諸國交易而設。鴻臚寺於入朝番客,供應食宿,賈商、學生麋集,與唐人共同生活,互為婚嫁,且有登科第、任官職者,頗似今日的美國。

二、斂抑沉滯之世

八世紀中期,內外情勢逆轉,吐蕃、大食勢張,中亞諸國脫離了唐的羈縻,悍將藩鎮稱兵割據,河朔中原生民文物塗炭。五代紛擾,每況愈下,政權轉移,全由武力攘奪,紀綱廉恥喪亡,王朝興廢,多繫契丹的愛憎,國已不國,為期先後逾二百年。宋代勉強掙扎撐持,以元氣大損,救敝不遑,欲振無力,所有措施,趨於消極、保守,缺乏恢廓鴻圖,一反漢、唐之道,遂由動態轉入靜態,由開放轉入封閉。領導變法運動的王安石,亦勸神宗不可以唐太宗為法,其餘可知。南渡之後,朝不保夕,而觀念不變,益講求正心、誠意、修身、養性的向裏工夫,必須做到「存天理,滅人慾」,才算是道統,也是治統。「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動則雜有人慾,「人慾之極,犯上作亂」。靜與動為治亂安危所繫,所以又必須克欲,結果是空論主觀的是非,不顧客觀的情勢。清儒戴震曾說:「聖人之道,使天下無不達之情,求遂之欲,而天下治」,「體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備」。宋儒之所謂理,同於酷吏所謂法,為禍斯民至烈。

宋人最重視中外陸上之防,對於海上諸番則一仍舊貫,且優遇有加。一以互市有裨國用,一以番商頗稱恭順,鮮不法越軌行事。元代南海貿易之盛,不讓於宋,泉州(刺桐)與地中海的亞歷山大城並稱為世界兩大港埠,經常泊大舶百艘,小船無數。唐以前往來南海的多為番舶,其後華船漸增,十三、十四世紀之時,印度洋的航權實操於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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