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370 何謂浪漫主義

至少我的朋友或許還記得,當初我攻擊現代社會的顯著錯誤與誇張時,心中依然存著些許希望。我認為:瀰漫於十九世紀的哲學悲觀主義,實為一種有力思潮產生的癥狀,起因於當時大膽、充實、豐富的生活內容;比起十八世紀的休謨、康德、康迪拉克,以及一些感覺主義者,的確有所不同。

因此,十九世紀對事物所採取的悲觀觀點,在我看來,就是我們文化的一種特殊奢侈品,是一種最為昂貴、高級而危險的揮霍模式。不過,就當時財富泛濫的情況而言,它卻不失為恰到好處的浪費。

同樣,我也以此向自己解釋,德國音樂便是酒神對德國人心靈影響的表現。我想,我在這種音樂中聽見了地震的搖撼聲音,那是起因於埋藏地底多年的原始力量在找到了出口後爆發的威力造成的。然而,卻又不關心這種震撼是否就是自稱為文化的東西所引發的,顯然我是誤會了構成哲學的悲觀主義和德國音樂的真正物質究竟為何——姑且稱之為浪漫主義。

什麼叫浪漫主義呢?任何一種形式的藝術和哲學,都可視為人們在成長和奮鬥的人生中用以治療創傷與幫助前進的憑藉。它總會先行料到即將來臨的痛苦和受苦的人。但是,受苦的人又分兩類:

一類是因擁有過度充沛的生命力而痛苦,他們需要酒神的放縱藝術,同時也需要對人生採取悲觀的觀點與省察。

另一類則是因生命力的衰退而痛苦,這類人尋求休憩、安寧和平靜,想借著藝術和知識的助力而獲得解放,要不然就借力於陶醉的快感、迷惘與瘋狂來逃避。

所有藝術與知識中的浪漫主義均反映了受苦者的渴望和祈求,在他們的眼中,叔本華與瓦格納都是最著名的浪漫主義者,而當時我卻誤解了他們兩人,不過他倆並不因被誤解而有所損失。充滿豐沛生命力的酒神和人類不只承認那些可怕與令人起疑的奇觀,甚至在面對恐怖的作為時,也能不以為意,更不消說毀滅、混亂以及否定等種種奢侈。在他們看來,凡是邪惡、無意識和醜陋的事物彷彿都領有執照,因而泛濫充沛的生殖力將每一個沙漠轉化為最繁茂的果園。

反之,最大的受苦者、生命力最弱的人,他們最迫切的需要便是溫和、平靜與親切的言行和思想。如果真有一種神,尤其是庇佑軟弱有病者的「救世主」,那必定是他們所最最期望的;同樣,他們也會需要可解釋的抽象的生存概念的邏輯學,邏輯能夠平復人的痛苦,並給予信心;簡言之,他所需要的是若干排拒恐懼,並在樂觀境域內尋到溫暖、狹小而禁錮的空間。

於是,我開始逐漸了解到和酒神的悲觀主義者相反的伊壁鳩魯學派學者,同樣有「基督徒」的作風,只不過是歐洲人的一種典型,同時也是個浪漫主義者;我的目光也因探索最困難隱晦的追溯推論而愈加敏銳,此種推論過程最容易產生錯誤,由作品推論出作者,由行為推論出表現行為的人,從某種理想推論出需要理想的人,以及從各種思想價值的模式推論出迫切需要它的人。

就一切美學價值而言,我現在已會運用基本區別:每逢有狀況出現,我便問,過飢或者過飽會引發創造力嗎?

剛開始,另一種辨別法也很值得一試,視其創作的動機是求作品的紮實呢、不朽呢、為創作而創作呢,還是求毀滅、改變、更新,冀盼將來適合眾人的心理。不過,經過更仔細的審察之後,卻發現這兩種慾望本身都曖昧不明,只能靠前面所提的較正確的概念來解釋說明。

對毀滅、改變或從眾的慾望可能是泛濫力量的表達方式,但也可能是由秉賦不佳、窮困與不幸而產生的恨意,它們勢必造成毀滅,原因是其所忍受的一切已然令人激動、憤怒不已。要了解這種情緒,我們只須密切注意那些無政府主義者就可以了。

期求不朽的慾望同樣需要雙重的解釋,一方面可能起因於感激和愛。源始於此的藝術可能是狂熱的崇神派,譬如魯本斯 的作品。又可能是非凡的嘲諷派,比如哈菲茲;也可能是歌德的明朗溫和派,將荷馬式的光明和榮耀撒遍每一事物。

然而,它也許是出自一種凶暴的意願,飽受痛苦折磨的人亟欲將他最個人、最狹窄的特質和所受的痛苦,毫無保留地記下來,作為強制的律法,約束他人;他為了要向一切報復,就將自己的痛苦痕迹銘刻在他人身上。

後者就是浪漫的悲觀主義者最極端的形式,不論它是以叔本華的意志哲學為代表,還是以瓦格納的音樂為典範,都稱得上是我們文化命運中的最後一件大事。或許另有一種迥然不同的悲觀主義,也就是古典的悲觀主義,我有種揮之不去的預感,不過,「古典」這個字眼卻有些刺耳,它聽來太陳腐、籠統而含混。我乾脆稱之為未來的悲觀主義吧,它即將來臨!我眼看它一步一步地接近!噢,酒神的悲觀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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