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位 五、名聲

前面在「如何面對他人對自己的評價」一項下,我們曾提及「名聲」,現在就來討論此項。

名聲和榮譽好比孿生兄弟,像雙子星座的卡斯特和波魯斯,他們兩兄弟一個是不朽的,另一個卻不是永恆的。而名聲就是不朽的,不像它的兄弟榮譽,只是曇花一現。當然,我說的是極高層的名聲,也就是「名聲」一詞的真正意義,「名聲」是有許多種的,其中有的也稍縱即逝。榮譽是每個人在相似的情況下應有的表現,而名聲則無法求諸每個人。我們有權賦予自己有「榮譽感」的品格,而名聲則需他人來賦予。我們的榮譽最多使他人認識我們,而名聲則有更高遠的成就,它使我們永遠為人懷念。每個人皆能求得榮譽,只有少數人可獲得名聲,因為只有極具特殊卓越成就的人才能獲得名聲。

這類成就可分為立功、立言兩種;立功、立言是通往名聲的兩條大道。在立功的道路中,具有一顆偉大心靈是他的主要的條件;而立言則需一個偉大的頭腦。兩條大道各有利弊;主要的差異在於功業如過眼雲煙,而著作卻永垂不朽。極為高貴的功勛事迹,也只能影響短暫的時間;然而一部才華橫溢的名著,卻是活生生的靈感泉源,可歷千秋萬歲而長新。功業留給人們的是回憶,並且在歲月中逐漸消失和變形,人們逐漸不再關心,終至完全消失,除非歷史將它凝化成石,留傳後世。著作本身就是不朽的,一旦寫為書篇,便可永久存在。舉例來說,亞歷山大大帝留在我們心目中的只是他的盛名與事迹,然而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荷馬、賀拉斯等人今日依然活在每個學子的思潮中,其影響一如他們生時。《吠陀》與《奧義書》仍然流傳於我們周圍,可是亞里山大當時彪炳印度的功業事迹卻早已春夢無痕般溘然長逝了。

立功多少需要依賴機運;因此得來的名聲一方面固然是由於功業本身的價值,另一方面也的確是靠風雲際會才能爆發出光輝的火花。再以戰爭中的立功做例子,戰功是一種個人成就,它所依賴的是少數見證人的證詞,然而這些見證人並非都曾在現場目擊,即使在場目擊,他們的觀察報道也不一定都不偏不倚。

以上所說有關立功的幾個弱點,可以用它的優點來平衡,立功的優點在於它是一件很實際的事,也能為一般人所理解;除非我們事先對於創立功業者的動機還不清楚,否則只要有了正確可靠的資料,我們便可以做公平的論斷。若是不明了動機,我們就無法真正明白立功的價值了。

立言的情形恰與立功相反。它並不肇始於偶然的機運,主要依靠立言者的品德和學問,並且可以永垂不朽。此外,所立之言的真正價值是很難斷定的,內容愈深奧,批評愈不易。通常,沒有人足以了解一部巨作,而且誠實公正的批評家更是鳳毛麟角。所以,立言所得的名聲,通常都是累積許多判斷而成的。

在前面我已提過,功業留給人們的是回憶,而且很快就成為陳年舊物了;然而有價值的著作,除非有散逸的章頁,否則就歷久彌新,永遠以初版的生動面目出現,永遠不會在傳統下古舊。所以,著作是不會長久被誤解的,即使最初可能受到偏見的籠罩,在長遠的時光之流中,終會還其廬山真面目。

也只有經歷了時光之流的沖洗與考驗,人們方有能力評論著作,而它的真正價值也才會顯露出來;獨特的批評家們謹慎地研究獨特的作品,並且連續發表他們有分量的批判。這樣無數批判逐漸凝聚成對該作品的不偏不倚的鑒定,此種鑒定有時需要好幾百年方能形成,不過此後任憑更長的光陰也無法將其改變了,立言的聲名就是這樣的安全和可靠。

作者能否在有生之年見到自己的盛名,這有賴於環境和機緣,通常愈是重要和價值高的作品,它的作者愈不易在生前博得名聲。塞涅卡說得很好:名聲與價值的關係就好似身體與影子的關係,影子有時在前,有時在後。他又說:

雖然同時代的人因為妒嫉而表示一致的沉默,但是終有一天,會有人無私地評判它的價值。

從這段話里我們發現,早在塞涅卡的時代(約公元前四世紀),已有壞蛋懂得如何以惡毒的方式來漠視和壓制一部作品的真正價值。他們也曉得如何在大眾面前隱藏好的作品,好使低級作品暢銷於世。在現代,我們依然可以發現這種手法,它通常表現在一種嫉妒的沉默中。

一般說來有所謂「大器晚成」,所以越是永垂不朽的名聲,發跡也就越遲,因為偉大的作品需要長時間的發展。能夠遺傳後世的聲名就好像橡樹,長得慢,活得也就久;延續不長的名聲好比一年生的植物,時期到了便會凋零;而錯誤的名聲卻似菌類,一夜裡長滿了四野,很快便又枯萎。

人們不免要問這究竟是為什麼?其實原因也很簡單:所謂屬於後世的人,其實是屬於人性全體的;他的作品不帶有特殊的地方色彩或時代風味,而是為大眾所寫,所以他的作品不能取悅同時代人,他們不了解他,他也像陌生人一樣生活在他們之中。人們比較欣賞能夠窺見他們所處時代的特色,或者能夠捕捉此刻的特殊氣質之人,然而如此得來的聲名卻是與時俱亡的。

一般藝術和文學更顯示了人類心智的最高成就,通常在最初提出時大多不獲好評,一直在陰暗處生存,直到他獲得高度智慧之士的賞識,並藉助他的影響,方能得到永垂不朽的地位。

如果你還要問造成此種現象的原因何在,那可說來話長了,要知道人真正能夠了解和欣賞的,到頭來就是那些與他氣味相投的東西。枯燥的人喜歡無味的作品,普通人也愛看普通的文章,觀念混亂的人只欣賞思路不清的著作;沒有頭腦的人所看的也必是空無一物的書籍。

人們常自我陶醉並且還理直氣壯,這原是一件不足驚異的事;因為在一隻狗的心目中,世上最好的東西還是一隻狗,牛,還是牛,其他可以此類推,這就證明了「物以類聚」的道理。

即使最強壯的手臂也不能給輕如羽毛的東西一點衝力,因為後者自身沒有啟發動力的機關,所以不能奮力前進擊中目標,很快磨盡了最後一點兒能量就掉落下來。偉大的、高貴的思想也是這種情況,而且天才的作品也是如此,常常沒有能真正欣賞高貴思想和天才作品的人,有的也只是一些脆弱而剛愎自用的人來欣賞而已,這種事實原是各個時代的聰明人不得不嘆息的。

約瑟之子,耶穌曾經說過:

對一個笨人說故事,

就好比說給睡夢中的人聽一樣,

當故事說完了,

他還會反問你,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漢姆雷特也說:

在愚人的耳中,

不正當的言辭可以使你入睡。

歌德同樣也認為在愚笨的耳朵那裡,即使最具智慧的言辭也會受到嘲笑。不過我們不該因為聽眾愚蠢便感到氣餒,要知道朽木不可雕也,投石入沼澤是無法激起漣漪的,利希騰貝格也有類似的見解,他曾說過:

當一個人的腦筋和一本書起了衝突時,

那顯得空洞無物的一方該不會老是書本吧?

此外,他又說:

這類的著作就好比一面鏡子,

當一個笨驢來看時,

你怎能期望反照出一個聖人呢?

吉勒神父在美好又動人的輓歌中提道:

最好的禮物往往很少被人讚美,

人們老是犯黑白顛倒的錯,

這種過失就像不能治癒的痼疾一樣

日復一日地攪擾人的心神。

我們該做的事只有一件,

卻是一件最困難和不能辦到的事,

那就是要求愚笨的人變聰明,

而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膚淺愚蠢的人從來就不曉得生命的意義,

他們只知用肉眼而不知用心眼,

因為善對他們而言是陌生的東西,

所以他們就只有讚美那些老生常談的事物。

不能認識和欣賞世上所存在的美善的原因,除了智能不足外,便是人性卑劣的一面從中作梗,這便是卑劣的人性。一個人如果有了名望,在同鄉中出人頭地了,其他人相形之下自然變得渺小。所以,俗語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任何顯赫的功勛都要犧牲其他人的功名才能成就;因此歌德也說:「讚美他人便是貶低自己。」

每逢有傑出的事件出現,不論是哪一方面的傑出,偽君子和其他大眾都會聯合起來排斥甚至壓制它。連那些本身已有薄名的人也不喜歡新的聲譽人物產生,因為別人成功的光輝會將他擲入黑暗。所以歌德宣稱,假使我們需要依賴他人的讚賞而活的話,就不如不要了;別人為了表示自己的重要,也不得不根本忽視你的存在!

榮譽與名聲不同,通常人們肯公平地稱頌榮譽,也不會妒忌別人的榮譽,只因榮譽是每個人都可以有的,除非他自己不要。

榮譽是可以與他人分享的東西,名聲卻不能輕易獲得,想獲得的人很多,又需防他人的侵害。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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