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榔砂仁荳蔻

記得先祖母餐廳裡有個半圓形琴桌,上面擺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大小葫蘆,中間有一個小朱漆盤,裡面放著有琺瑯鏍盒,冰紋瓷甌,竹根簋簠,小樽小罐全部細巧好玩。

每天中晚飯後,慣例總是由我把這朱漆盤捧到祖母面前,由她老人家揀取一兩種嚼用,其中檳榔種類很多,有「糊檳榔」焦而且脆,一咬就碎,「鹽水檳榔」上面有一層鹽霜,澀裡帶鹹,「棗兒檳榔」棕潤殷紅,因為用冰糖蒸過其甘如飴,所以必需放在小磁罐裡,「檳榔麵兒」把檳榔研成極細粉末,也要放在帶蓋的磁樽裡,以免受潮之後,結成粉塊就沒法子吃了。北平賣檳榔的店舖叫「煙兒舖」,除了賣檳榔之外,還賣潮煙、旱菸、錠子、關東葉子、蘭花仔兒、高雜拌兒、水旱菸類。太平最有名的煙兒舖是南裕豐北裕豐,南裕豐開在前門外大柵欄,把著門框兒衚衕南口,掌櫃的魯名源,他還是兼著南北兩櫃總採賣,每隔一兩年他總要往廣東,海南島,甚至於臺灣跑一趟,他說:「檳榔功能提神、止渴、消食、化水、明目、下痢、止瀉、防腳氣、消水腫,尤其驅蟲效力,無殊西醫除蟲聖藥山道年。不過嶺南有人喜歡把鮮檳榔、牡蠣灰、荖花、甘草、石灰、柑仔蜜,合在一起咀嚼,論味則甘辛苦澀香兼而有之,可是石灰入口,口腔容易灼傷,引起食道肝胃各病,尤其鮮紅檳榔汁,染成血盆大口,既不衛生,又礙觀瞻,所以煙兒舖只賣乾檳榔,偶或從南方帶點鮮檳榔仔回來,也只是給大家瞧瞧,鮮檳榔在直魯豫幾省是絕對不準販賣的。

煙兒舖櫃檯上都放有一把半月型小鍘刀,顧客來買檳榔要對開、四開、大開,他們都代客切碎,至於糊檳榔鹽水檳榔製好之後就早切好用戥子秤好一包一包的出售啦。檳榔麵兒則要現買現磨,分粗中細三種,免得磨久了擱著一受潮,就不鬆散了。棗兒檳榔價錢比一般檳榔要貴一倍,聽說只有雷州半島才有出產,本身柔軔帶甜,用蜂蜜蒸過,更是越嚼越香,當年王漁洋給程給事詩,有「端坐轎中吃檳榔」句,據說王對棗兒檳榔有特嗜,整天棗兒檳榔不離口,足證早年士大夫階級也是愛嚼檳榔的。小孩兒多半愛吃西瓜喝汽水,西瓜吃多了,汽水喝過了之後,一蹦一跳水份在肚子裡亂晃蕩,實在不好受,假如家裡有檳榔麵兒,倒兩杓兒在嘴裡鹹而微澀,要摒著氣嚼兩下,否則嗆人,一會兒就食水全消了。

「砂仁」荳蔻煙兒舖可不賣,要吃砂仁荳蔻得去中藥舖去買,砂仁產嶺南,外褐內白,辛香爽口,飯後嚼幾粒砂仁,確有去油化膩的功效。在北平盒子舖所賣香腸,在灌製時要加上少許砂仁,砂仁出在嶺南,而廣東香腸又是全國知名的,可是走遍廣府東江,凡是擅製香腸的鄉鎮,沒有一家是加砂仁的。有一次我跟北平寶華齋曹掌櫃的聊天,他年青的時候,南七北五到過的省份可不少。他說廣東香腸要買回來自己蒸熟了,當飯菜吃,北平醬肘子舖的砂仁香腸是下酒就飯吃的熱菜,買回家不用再蒸就可涼吃,加上點砂仁可以去腥,他說的雖然不無理由,可是是否真的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依我個人口味,我是比較喜歡荳蔻的,荳蔻分草荳蔻、白荳蔻、肉荳蔻三種。草荳蔻、白荳蔻都出在廣東,草荳蔻皮薄膜厚,以用為藥材者居多,白荳蔻果實大而黃,籽粒均勻,辛香味濃,既可入藥又可食用,所以價格較高,肉荳蔻以新加坡蘇門答臘生產的最好,香氣強烈,除入藥外,高級只可作香料。同學江晴恩有一年從新加坡考察市政回來,送了我一束塑膠花,嫩葉捲舒,穗頭柔紅,花如芙蓉,葉漸展花漸出由淺而深,狀極可人,他說這種花,新加坡叫她含胎花,杜牧詩所謂「婷婷嫋嫋十三餘,荳蔻梢頭二月初。」我才知道這就是人所絕稱的荳蔻花。

先祖母小磁罐裡的白荳蔻都是實大粒壯的上品,我在讀書時期,每逢隆冬匆匆吃完早餐入學,總要拿一兩粒納入袖裡,在課堂上慢慢咀嚼,後來久吃成癮,不吃總覺得胸口油膩膩,直到考進大學住校,才把飯後吃荳蔻的習慣戒掉。

自從來到臺灣,幹似圓柱,獨挺筆立,高聳入雲的棕櫚科樹木,到處皆是,可是何者為棕,何者是椰,還有那種是檳榔樹,簡直分不清楚。至於賣檳榔的攤子,越往南越多,吃檳榔的人,滿嘴鮮紅的檳榔汁,唇搖齒轉,隨地吐啐,殷紅一片。二三十年前,雖然大家還不知道,檳榔吃多了,可能由口腔潰瘍,能夠引起肝胃病,肝硬化,食道癌種種症狀,可是到處口吐鮮紅似血的餘唾,也就足夠令人噁心的了。

有一年冬天到台中去開會,與會人員大半都住合作旅舍,旅舍門前有一個檳榔攤子,據說她家雙冬檳榔聞名臺中,不但檳榔選得精,而且荖花、甘草、石灰、牡蠣灰調配得更是恰到好處,甘辛苦澀甜,五蘊七香,入口之後令人酣曼怡然,醺醺似醉。同去的公賣局長陳冠靈先生,他是河北東光縣人,在大陸上吃慣了檳榔荳蔻一類消食開胃的東西,聽說地此有好檳榔可吃,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拿了一粒,放在嘴裡大嚼起來,誰知不到一刻鐘忽然臉紅目赤恍如中酒,繼之畏寒欲嘔,我們一看情形不妙,立刻請了一位西醫王文霖來,在針藥兼施之下,人才穩定下來,據王醫生說:「石灰是強鹼性物質,含嚼時容易破壞口腔黏膜組織,最近臺灣醫學會統計結果,好吃檳榔的人患口腔癌比率達百分之六十五以上,能不吃最好不吃。」從王醫生這番解說,我對臺灣的鮮檳榔懷有戒心,連碰都不敢碰了,至於當年在大陸吃的各種乾檳榔是否會跟鮮檳榔同樣,引起可怕的癌症誕生,當時匆匆忙忙未及詢問,我想檳榔本身既有消食化水明目止渴種種益處,不加上石灰、牡蠣一類東西,為患應該不如此厲害的。

前清晚輩謁見長輩,在貴族的禮儀是遞如意,一般旗族是遞活計,活計在當年很流行,如今已成為古董,四十歲以下的人,不但沒有見過,甚至於沒聽說過,一匣活計多者十樣,少者六樣,內分大小荷包,(大荷包裝銀錠錁子,小荷包裝檳榔荳蔻。)扇絡、箸套、刀套、懷鏡套、眼鏡盒、煙荷包等等,質料分綾羅綢緞,做法有緙絲、平金、織錦、繢繡、纂繡、栽絨種種:如果出自璇閨妙手,則神鍼巧黹,比起香粉舖出售精選的上品還要名貴的多呢!魏伯聰先生主持臺灣省政的時候,有一次在臺北賓館招待外賓,有位法國籍的貴婦,是魏夫人鄭婉秀博士留法時同學至好。那位貴婦的夫婦在北洋時代,曾任法國駐華武官多年,在北平任久了,也染上了吃棗兒檳榔的嗜好,每天中晚飯後總要吃上一兩粒,才覺得胃納舒暢,所以每年都要託人到蘇門答臘買個十磅八磅棗兒檳榔用紅酒泡上一兩個月,然後曬乾收藏起來,隨時取用。她知道敬檳榔是中國的禮儀,筵席散後,她自己取用,當然要先敬魏夫人,那知魏夫人正患牙疼,其時我正坐在旁邊,於是魏夫人特別介紹我喜愛嚼檳榔,且對吃檳榔頗有研究,那位貴婦遇到同好,大喜之下,敬了我幾塊她特製的檳榔,烏梅女䴷,隱含酒香,與蜜漬蒸醹者又自不同,可惜那種味濇微甘的珍食,又睽違二十餘載了。

卅六年秋冬之交跟游彌堅兄在台中晚餐之後閒著無聊,逛逛台中的古玩舖罍囪尊彝大件頭的東西他是毫無興趣,累璧重珠更是不屑一顧,他專門搜尋一起不起眼的冷門貨匷瘤蟠木,離奇輪囷。大概師古齋的嚴老闆知道我們游市長的癖好,他從內櫃拿出一對緙絲的荷包來請他們鑑賞,拴荷包的絲繩上還掛看一個黃紙簽兒,上面寫著「賞毓朗」三個小字。嚴老闆說這對荷包是前清一位宗室從大陸來臺灣跟他住街坊讓給他的,據說這種小尺寸的荷包,都是裝檳榔荳蔻用的,他因為緙絲的荷包很少見,就把它留下了。游問我毓朗是何許人?我告訴他毓朗是一位貝子,清末五大臣出洋就有毓朗,回國後幫助載濤訓練新軍,是載濤的得力助手,這對荷包如果是賣給毓朗的,當係上方珍賞出自內廷,游也愛這對荷包色澤奧古采錯嵌金,就以極少代價買下來了。

最近臺南民俗文物展覽,會場裡也有一對繡著一隻富貴大紅荷包展出,繡工質料,就顯得庸脂俗粉,是串百家門的禮貨,跟游兄收藏的那對簡直無法比並了。由檳榔荷包,想起當年吃檳榔荳蔻往事,現在大陸人民是否還有嚼塊檳榔,拈幾粒荳蔻的雅興,簡直就不敢想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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