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說夢

我記得四歲起我就做怪夢,從夢中哭醒。以後我每夜都做夢,有好夢,有噩夢,半夜醒來有時還記得清清楚楚,再睡一覺,就什麼都忘記了。

人說做夢傷神,又說做夢精神得不到休息,等於不睡。但是我至少做了七十年的夢,頭腦還相當清楚,精神似乎並未受到損傷。據我估計,我可能一直到死都不能不做夢。對我來說只有死才是真正的休息。我這一生中不曾有過無夢的睡眠。但是這事實並不妨礙我寫作。

人們還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句話有時靈,有時又不靈。年輕時候我想讀一部小說,只尋到殘本,到處借閱,也無辦法。於是在夢裡得到了全書,高興得不得了,翻開一看,就醒了。這樣的夢我有過幾次。但還有一件事我至今並未忘記:一九三八年七月初我和靳以從廣州回上海,待了大約兩個星期,住在辣斐德路(復興中路吧?)一家旅館裡,一天深夜我正在修改《愛情三部曲》,準備交給上海開明書店重排。早已入睡的靳以忽然從裡屋出來,到陽台上去立了片刻又回來,走過桌子前,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夢見你死了。」他就回裡屋睡了。第二天我問他,他什麼都不知道。我也無法同他研究為什麼會做這個夢。

我說做夢不損傷精神,其實也不盡然。有一個時期我也曾為怪夢所苦,那是十年浩劫的中期,就是一九六八、六九、七○年吧。從一九六六年八月開始我受夠了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雖說我當時信神拜神,還妄想通過苦行贖罪,但畢竟精神受到壓抑,心情不能舒暢。我白天整日低頭沉默,夜裡常在夢中怪叫。「造反派」總是說我「心中有鬼」。的確我在夢中常常跟鬼怪戰鬥。那些鬼怪三頭六臂,十分可怕,張牙舞爪向我奔來。我一面揮舞雙手,一面大聲叫喊。有一次在家裡,我一個人睡在小房間內,沒有人叫醒我,我打碎了床頭檯燈的燈泡。又有一次在幹校,我夢見和惡魔打架,帶著叫聲摔下床來,撞在板凳上,擦破了皮,第二天早晨還有些痛。當然不會有人同情我。不過我覺得還算自己運氣好。一九七○年我初到幹校的時候,軍代表、工宣隊員和造反派頭頭指定我睡上鋪,卻讓年輕力壯的「革命群眾」睡在下面。我當時六十六歲,上上下下實在吃力,但是我沒有發言權。過了四五天,另一位老工宣隊員來到幹校,他建議讓我搬到下鋪,我才搬了下來。倘使我仍然睡在上面,那麼我這一回可能摔成殘廢。最近一次是一九七八年八月,我在北京開會,住在京西賓館,半夜裡又夢見同鬼怪相鬥,摔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聲音不大,同房的人不曾給驚醒,我爬起來回到床上又睡著了。

好些時候我沒有做怪夢,但我還不能說以後永遠不做怪夢。我在夢中鬥鬼,其實我不是鍾馗,連戰士也不是。我揮動胳膊,只是保護自己,大聲叫嚷,無非想嚇退鬼怪。我深挖自己的靈魂,很想找到一點珍寶,可是我挖出來的卻是一些垃圾。為什麼在夢裡我也不敢站起來捏緊拳頭朝鬼怪打過去呢?我在最痛苦的日子,的確像一位朋友責備我的那樣,「以忍受為藥物,來純淨自己的靈魂」。

但是對我,這種日子已經結束了。

十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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