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長崎的夢

昨夜我夢見我在長崎。

今年四月訪問日本,我曾要求去廣島。長崎的日程則是主人安排的,我當然滿意。全世界僅有的兩個遭受原子彈破壞的城市,我都到過了,在其中生活過了。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這兩個城市今天的面目,加強了我對人類前途的信心。對我這是必要的,我的腦子裡裝滿了背著弟弟找尋母親的少年、銀行門前石頭上遺留的人影這一類的慘象,和數不清的慘痛的故事……我必須消除它們。不需要空話,在廢墟上建設起來的現代化城市的強大生命力解答了我的問題:人民的力量是無窮的。

一位同行的朋友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他非常謹慎,到了廣島和長崎,他特別擔心,惟恐我們中間誰多講一句話會得罪別人。我尊重他的意見,努力做到不使他為難。對他我有好感,在我遭遇困難的時候,他關心過我;在「四人幫」下台半年後,我的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他出來替我講話,說是一些日本友人想同我見面。後來我的文章《第二次的解放》發表,一九七七年六月他來上海,要見我,約好我到錦江飯店去找他。因為我是「一般人」,服務處不讓上樓進他的房間,他下來交涉也沒有用,我們只好在底層談了一會。我告辭出來,他似乎感到抱歉,一直把我送到電車站。他的友情使我感動,我們社會中這樣嚴格的等級觀念使我惶惑。

前面提到的日本友人中有一位是土岐善先生,他早已年過九十。我一九六一年第一次訪問日本,曾在他的陽光明媚的小園裡度過一個愉快的上午。這次一到東京我便要求登門拜訪。聽說他身體不適,不能見客。我沒有想到我們一到長崎,剛剛在和平公園內獻了花,到了國際文化會館就接到東京的電話:土岐先生逝世了。沒有能向他表示感激之情,沒有能在他的靈前獻一束花,我感到遺憾,彷彿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責備我:「來遲了!」我這一生中「來遲了」的事情的確太多了。我說過我來日本是為了償還友情的債。長崎是這次旅行最後的一站,日本友人陪伴我們訪問六個城市,相聚的日子越來越短,晚上靜下來我會痛苦地想到就要到來的分別,我又欠上更多的新債了。

在這一點上,那位朋友和我倒是一致的。但是在廣島,在長崎我到底想些什麼,他就不太清楚了。何況我們一行十二個人,十二張嘴會不會講出不同的話,他更沒有把握。奇怪的是在昨夜的夢裡,一九八○年十月十九日夜間做的夢裡,十二張嘴講了同樣的話。

其實這是不足為怪的。過去我們就是這樣想、這樣做的。只有在「思想解放」之後,今年四月十八日我們從長崎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我才發表意見:要是十二個作家都說同樣的話,發同樣的聲音,那麼日本朋友將怎樣看待我們?他們會讚賞我們的「紀律性」嗎?他們會稱讚我們的文藝工作嗎?我看,不會。

每個作家有他自己的生活感受,有他自己的思想感情。在廣島和長崎,我回顧了過去長時間複雜的經歷,也想到橫在面前的漫長的道路,我十分痛惜那些白白浪費了的寶貴時間。長崎人民和廣島人民一樣,花了三十多年的時間,在那樣可怕的廢墟上建設起一座繁榮、美麗、清潔的新城市。來到這裡,誰能夠無動於衷?難道我不更加想念我的在困難中的祖國?難道我們就不想在祖國建設沒有污染、空氣清新的現代化城市?倘使我們說話需要同一的口徑,那麼這就是共同的理想,共同的願望。回國的前夕,我們出席了當地華僑總會的晚宴。同僑胞們一起舉杯共祝祖國母親長壽,不僅是我,我看見好些人,有僑胞,有留學生,有祖國來的海員,大家眼裡都閃耀著喜悅的淚光。彷彿有兩隻母親的胳膊把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

在夢裡,我也到和平公園獻花,到資料館觀看遺物;我也乘坐遊艇看海,在海上機場休息,在繁花似錦的名園中徘徊……我重複了半年前的經歷,同真實的見聞完全一樣。不同的只是身高十公尺的青銅人像離開像座走了下來,原來他右手指著上空,左手平伸著,現在他高舉兩隻銅臂大聲叫:「我不準!」「我不準!」他不準什麼?他沒有說下去。但是他忽然掉轉身往後一指,後面立刻出現了無數的兒童,他們哀叫,奔跑。出現了蘑菇雲、火海、黑雨……一隻給包封在熔化的玻璃中的斷手在空中飛來飛去,孩子哭著喊「爸爸,媽媽!」要「水!水!水!」然後青銅的巨人又大叫一聲:「我不準!」於是那一切恐怖的景象完全消失了。

青銅像又回到了像座上。……四周一片靜寂。我一個人站在和平泉的前面,聽著噴泉的聲音,我念著紀念碑上刻的字:「我很渴,出去找水。水上有像油一樣的東西……我十分想喝水,就連油一塊兒喝下去了。」這是一位九歲小姑娘的話。和平泉就是為了紀念喝著水死去的受難者建立的。當時在原子彈爆炸中心附近有一所小學,一千五百個學生中有一千四百人死亡。這些受難者拚命要喝水。找到了水,大家搶著喝,就死在水邊……

感謝日本友人的慇勤款待,兩天的長崎見聞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甚至在夢中我也能重睹現實。從長崎和廣島我帶走了勇氣和信心。歷史的經驗不能不注意。忘記了過去慘痛的教訓,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廣島和長崎的悲劇,我們十年的浩劫,大家都必須牢記在心。怕什麼呢?我們沒有理由迴避它們。我並不想迴避,我還不曾講完我的夢呢!

在夢裡我終於憋得透不過氣了,當著朋友的面我叫喊起來:「讓我說!我要告訴一切的人,決不準再發生廣島、長崎的大悲劇!決不準再發生『文革』期間的十年大災禍!」

說完了我自己想說的話,我的夢醒了。

十月二十—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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