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究竟屬於誰

讀了趙丹同志的「遺言」,我想起自己的一件事情。大概是在一九五七年的春季吧,在一次座談會上,我發言不贊成領導同志隨意批評一部作品,主張聽取多數讀者的意見,我最後說:「應當把文藝交給人民。」講完坐下了,不放心,我又站起來說,我的原意是「應當把文藝交還給人民。」即使這樣,我仍然感到緊張。報紙發表了我的講話摘要。我從此背上一個包袱。運動一來,我就要自我檢討這個「反黨」言論。可以看出我的精神狀態很不正常。倘使有人問我錯誤在哪裡,我也講不清楚。但是沒有人以為我不錯。我的錯誤多著呢!反對「有啥吃啥」,替美國作家法斯特「開脫」,主張「獨立思考」,要求創作自由等等、等等。同情的人暗中替我擔心,對我沒有好感的人忙著準備批判的文章。第二年下半年就開始了以姚文元為主力的「拔白旗」的「巴金作品討論」。「討論」在三四種期刊上進行了半年,雖然沒有能把我打翻在地,但是我那一點點「獨立思考」卻給磨得乾乾淨淨。你說寫十三年也好,他說寫技術革新也好,你說文藝必須為當前政治服務也好,他說英雄人物不能有缺點也好,我一律點頭。但是更大的運動一來我仍然變成了「牛鬼蛇神」,受盡折磨。張春橋惡狠狠地說:「不槍斃巴金就是落實政策。」他又說:「巴金這樣的人還能夠寫文章嗎?」

其實不僅是在「文革」期間,五十年代中期張春橋就在上海「領導」文藝、「管」文藝了。姚文元也是那個時候在上海培養出來的。趙丹同志說:「大可不必領導作家怎麼寫文章、演員怎麼演戲。」當時上海的第一把手就是要領導作家「寫十三年」、領導演員「演十三年」。這些人振振有辭、洋洋得意,經常發號施令,在大小會上點名訓人,彷彿真理就在他們的手裡,文藝便是他們的私產,演員、作家都是他們的奴僕。……儘管我的記憶力大大衰退,但是這個慘痛的教訓我還不曾忘記。儘管我已經喪失獨立思考,但是張春橋、姚文元青雲直上的道路我看得清清楚楚。路並不曲折,他們也走得很順利,因為他們是踏著奴僕們的身體上去的。我就是奴僕中的一個,我今天還責備自己。我擔心那條青雲之路並不曾給堵死,我懷疑會不會再有「姚文元」出現在我們中間。我們的祖國母親再也經不起那樣大的折騰了。

張春橋、姚文元就要給押上法庭受審判了,他們會得到應有的懲罰。但是他們散佈的極左思潮和奇談怪論是不會在特別法庭受到批判的。要澄清混亂的思想,首先就要肅清我們自己身上的奴性。大家都肯獨立思考,就不會讓人踏在自己身上走過去。大家都能明辨是非,就不會讓長官隨意點名訓斥。

文藝究竟屬於誰?當然屬於人民!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的詩歸誰所有?當然歸人民。但丁、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雨果、左拉的作品究竟是誰的財產?當然是人民的。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只有那些用謊言編造的作品才不屬於人民。人民不要它們!

這是最淺顯的常識,最普通的道理,我竟然為它背二十年的包袱,受十年的批判!回顧過去,我不但憐憫自己,還輕視自己,我奇怪我怎麼變成了這樣的一個人!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十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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