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腹地

西彥同志在介紹「牛棚」(和「勞動營」)生活經驗的文章裡提到關於「」的批判。這件事我早已忘記,翻看西彥的文章,「腹地」二字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又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這是一九六九年年尾或者一九七○年年初,在松江辰山發生的事。我們起初在那裡參加「三秋」勞動,幹完了本來要回上海,但由於林彪的所謂「一號命令」就留了下來,等到第二年年初,我們文化系統在奉賢縣修建的五.七幹校建成後,直接搬到那裡去。當時我們借住在一所小學校裡面,靠邊的人多數住在一起,就睡在土地上,只是墊了些稻草。除了勞動外,我們偶爾還參加班組學習,就是說同所謂「革命群眾」,同「造反派」在一起學習。也就是在這種「學習」的時間裡,「造反派」提出我在一九三一年寫的一篇短文裡用過的一句話:「我們(應當)去的地方是中國的腹地,是民間……」他們解釋說,腹地是指「心腹之患」的地方,在一九三一年這就是蘇區,蘇區是國民黨政府的「心腹之患」。因此他們揭發我「鼓動青年到蘇區去搞破壞活動」。他們要我寫交代和檢查。

多麼可怕的罪名!幸而當時我已經不那麼迷信神了,否則一塊大青石會壓得我粉身碎骨。我的文章的題目是:《給一個中學青年》,收在三十年代出版的散文集《短簡》裡面,後來又給編印在一九六一年出版的《巴金文集》第十一卷裡。「九.一八」瀋陽事變後,一個中學生寫信問我:「該怎麼辦?」我回答說:第一,我們沒有理由悲觀;第二,年輕人還有讀書的權利,倘使不得不離開學校,應該去的地方是中國的腹地,是人民中間。文章裡有這樣一整句話:「我們的工作是到民間去,到中國的腹地去,尤其是被洪水蹂躪了的十六省的農村。」我的意思很明白,而且,對於「腹地」兩個字《辭海》(一九三七年版)裡就有這樣的解釋:「猶雲內地;對邊境而言也。」我不承認所謂「心腹之患」的古怪解釋。我幾次替自己辯護,都沒有用。在我們那個班組學習會上我受到了圍攻。只有一個人同意我的說法:腹地是內地。他就是文學評論家孔羅蓀,當時也是「牛鬼蛇神」,還是很早揪出來的一個,據說問題不小,當然沒有發言權。只是在別人問他「腹地」二字如何解釋的時候,他回答是內地。不用說他因此挨了訓。

班組學習會上不能逼我承認反黨罪行,造反派就召開全連批判會。會前兩位「革命左派」找我談話,要我老實交代、承認罪行,並對我進行威脅。我已經看透了那些用美麗辭藻裝飾的謊言,忽然感到一陣噁心,我堅持腹地只有一個解釋:內地。但是在批判會進行的時候,發言人接連問我:「腹地是不是心腹之患的地區?」我忽然感到厭倦,我不想堅持了,就說「是」。他接著問:「你以前為什麼不承認?」我遲疑一下回答道:「以前我害怕。」他得意,他們都得意。他們勝利了。我放棄了鬥爭,我疲倦,我甘願倒下去、不起來了。但這只是我當時的一種想法。

批判會結束,靠邊的人奉命到「牛棚」開會談感想。只有羅蓀同志表面上有點狼狽相,他替我辯護,我自己反而承認了,投降了。我一方面在他面前感到慚愧,但另一方面聽著大家的責罵,我倒覺得腦子清醒多了。剛才召開的哪裡是對我的批判會?明明是造反派在台上表演。一層一層地剝下自己的面具,一個個都是騙子。

於是我開始有了另一種想法:「偉大的中國人民難道會讓騙子們長期橫行下去嗎?」這以後我經常用這問句問自己,一直到一九七六年十月。

全連批判會開過後不到一個星期,本市報紙和《人民日報》上都刊出一條國際消息,講到「以色列腹地」。再過兩三天又出現了另一條類似的消息。在這兩處「腹地」都是作為「內地」解釋的。我把兩條消息抄錄在筆記本上,心裡想以後也許用得著它們,卻不曾想到從此再也沒有人提起「腹地」了。

十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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