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寫真話

朋友王西彥最近在《花城》【註一】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講我們一起在「牛棚」裡的一些事。文章的標題是《煉獄中的聖火》,這說明我們兩個人在「牛棚」裡都不曾忘記但丁的詩篇。不同的是,我還在背誦「你們進來的人,丟開一切的希望吧」【註二】,我還在地獄裡徘徊的時候,他已經走向煉獄了。「牛棚」裡的日子,這種荒唐而又殘酷、可笑而又可怕的生活是值得一再回憶的。讀了西彥的文章,我彷彿又回到了但丁的世界。正如西彥所說,一九六六年八月我剛在機場送走了亞非各國的作家,「就被當做專政對象,關進了『牛棚』。」他卻是第一個給關進上海作家協會的「牛棚」的,用當時的習慣語,就是頭一批給「拋出來的」。他自己常說,他在家裡一覺醒來,聽見廣播中有本人的名字,才知道在前一天的大會上上海市長點了他的名,頭銜是「反黨、反革命分子」。他就這樣一下子變成了「牛」。這個「牛」字是從當時(大概是一九六六年六月吧)《人民日報》的一篇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來的。「牛鬼蛇神」譯成外文就用「妖怪」(Monster)這個字眼。我被稱做「妖怪」,起初我也想不通,甚至痛苦,我明明是人,又從未搞過「反黨」、「反革命」的活動。但是看到「興無滅資」的大字報,人們說我是「精神貴族」,是「反動權威」;人們批判我「要求創作自由」;人們主張:「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實行全面專政」,我就逐漸認罪服罪了。

【註一】見《花城》第六集,一九八○年八月。

【註二】見《神曲》第三曲。

我是真心「認罪服罪」的,我和西彥不同,他一直想不通,也一直在頂。他的罪名本來不大,因為「頂」,他多吃了好些苦頭,倘使「四人幫」遲垮兩三個月,他很有可能給戴上「反革命」的帽子。一九六七年在巨鹿路作家協會的「牛棚」裡,我同西彥是有分歧的,我們不便爭吵,但是我對他暗中有些不滿意。當時我認為我有理,過兩年我才明白,現在我更清楚:他並不錯。我們的分歧在於我迷信神,他並不那麼相信。舉一個例子,我們在「牛棚」裡勞動、學習、寫交代,每天從大清早忙到晚上十點前後,有時中飯後坐著打個盹,監督組也不準。西彥對這件事很不滿,認為這是有意折磨人,很難辦到。而且不應照辦。我說既然認真進行「改造」,就不怕吃苦,應當服從監督組的任何規定。我始終有這樣的想法:通過苦行贖罪。而據我看西彥並不承認自己有罪,現在應當說他比我清醒。讀他的近作,我覺得他對我十分寬容,當時我的言行比他筆下描寫的更愚蠢、更可笑。我不會忘記自己的醜態,我也記得別人的嘴臉。我不贊成記賬,也不贊成報復。但是我決不讓自己再犯錯誤。

十年浩劫決不是黃粱一夢。這個大災難同全世界人民都有很大的關係,我們要是不搞得一清二楚,作一個能說服人的總結,如何向別國人民交代!可惜我們沒有但丁,但總有一天會有人寫出新的《神曲》。所以我常常鼓勵朋友:「應該寫!應該多寫!」

當然是寫真話。

十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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