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世界語

上一篇《隨想》還是在病院裡寫成的。出院不久我到北歐去了一趟,出國前我又患感冒,到達斯德哥爾摩時,發了支氣管炎,有了上次的教訓,我就老老實實地對我國駐瑞典使館的同志講了。晚上有一位從上海來進修的醫生給我治療。第二天使館的同志們給我送稀飯、送麵條、送水果來,我在旅館裡也感到了家庭的溫暖。前一天我下飛機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第二天我卻見到了這麼多的親人。在瑞典的首都我住不到兩個星期,可是我過得輕鬆愉快。離開這個由無數個小島構成,由七十多道橋連接起來的風景如畫的和平城市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健康的人。

我是去出席第六十五屆國際世界語大會的。我究竟在什麼時候開始學習世界語,我自己也講不清楚,可能是一九一八年,即五四運動的前一年,也有可能是一九二一年。但是認真地學它,而且繼續不斷地學下去,卻是一九二四年到一九二五年的事情。我在南京上學,課餘向上海世界語書店函購了一些書,就一本一本地讀下去,書不多,買得到的全讀了。因為是自修,專門看書,說話不習慣。後來我到法國常和兩三個朋友用世界語通信。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初我回到上海,住在旅館裡,友人索非來看我,他當時還擔任上海世界語學會的秘書或幹事一類的職務。他說:「學會的房子空著,你搬過來住幾天再說。」我就搬了過去,在鴻興坊上海世界語學會的屋子裡搭起帆布床睡了將近半個月,後來在附近的寶光裡租到屋子才離開了鴻興坊。但從這時起我就做了學會的會員,不久又做了理事,也幫忙做一點工作。我還根據世界語翻譯了幾本書,如義大利愛.德.亞米西斯的獨幕劇《過客之花》、蘇聯阿.托爾斯泰的劇本《丹東之死》、日本秋田雨雀的獨幕劇《骷髏的跳舞》、匈牙利尤利.巴基原著的中篇小說《秋天裡的春天》。一直到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變,日軍的炮火使鴻興坊化為灰燼,我才搬出了閘北,上海世界語學會終於「消亡」,我也就離開了世界語運動。

在十年浩劫中「四人幫」用「上海市委」的名義把我打成「不戴帽」的「反革命」,剝奪了我寫作的權利。我後來偷偷地搞點翻譯,空下來時也翻看家裡有的一些世界語書,忘記了的單字又漸漸地熟悉起來,我彷彿回到了青年時代,對世界語的興趣又濃了。所以我出席了今年舉行的國際世界語大會。幾十年前我就聽人講起這樣的國際大會。在上海世界語學會裡我只是偶爾聽見人用世界語交談。現在來到大會會場,會場內外,上上下下,到處都是親切的笑臉,友好的交談,從幾十個國家來的人講著同樣的語言,而且講得非常流暢、自然。在會場裡人們報告、討論,用世界語就像用本民族語言那樣地純熟。坐在會場裡,我覺得好像在參加和睦家庭的聚會一樣。對我來說這是第一次,但是我多年來盼望的、想像的正是這樣,我感到遺憾的只是自己不能自由地使用這種語言,它們從別人口裡出來像潺潺的流水,或者像不絕的噴泉;有時又很像唱歌或者演奏樂曲,聽著聽著甚至令人神往,使人陶醉。但是它們從我的嘴裡出來,卻像一些不曾磨光的石子堵在一處,動不了。不過我並不灰心,我們中國代表團裡的年輕人講得好,講得熟。他們交了不少新朋友,他們同朋友們談得很融洽,希望在他們的身上。

我去北歐前,友人幾次勸我不要參加這次大會,甚至在動身前一兩天,還有一位朋友勸阻我,他認為我年紀大了,不應當為這樣的會奔波。他們都沒有想到這些年,我一直關心國際語的問題,經過這次大會,我對世界語的信念更加堅強了。世界語一定會成為全體人類公用的語言。

中國人把Esperanto稱為「世界語」,我認為這種譯法很好。經過九十三年的考驗,波蘭人柴門霍甫大夫創造的Esperanto成了全世界人民所承認的唯一的「世界語」了。它已經活起來,不斷地豐富、發展,成了活的語言。我開始學習世界語的時候只有一本薄薄的卡伯(Kabe)博士的字典,現在我可以使用一千三百頁的插圖本大字典了。世界語的確在發展,它的用途在擴大,參加大會的一千七百多人中間,像我這樣的老年人只佔少數,整個會場裡充滿了朝氣,充滿了友情。

在斯德哥爾摩我還有一些瑞典朋友,因此我也有不少會外活動。朋友們見面首先問我關於世界語的事情,他們不大相信它會成為真正的「世界語」。我便向他們宣傳,說明我的看法:世界語一定會大發展,但是它並不代替任何民族、任何人民的語言,它只能是在這之外的一種共同使用的輔助語。每個民族都可以用這種輔助語和別的民族交往。我常常想:要是人人都學世界語,那麼會出現一種什麼樣的新形勢,新局面!倘使在全世界就像在大會會場一樣,那該有多好!世界語是易學易懂的,這是人造語的長處,不僅對於歐洲人,對於我們亞洲人,對其他的民族也是如此。但即使是人造語吧,它既然給人們使用了,活起來了,它就會發展、變化,而且一直發展、變化下去,由簡單變為複雜,由貧乏變為豐富、更豐富……而且積累起它的文化遺產……。

從國際世界語大會的會場,回到上海西郊的書齋,靜夜裡攤開那本厚厚的世界語大字典,我有很多的感想。想到我們的文字改革的工作,我不能不發生一些疑問:難道我們真要廢除漢字用漢語拼音來代替嗎?難道真要把我們光輝的、豐富的文化遺產封閉起來不讓年輕人接觸嗎?我並不完全反對文字的簡化,該淘汰的就淘汰吧,但是文字的發展總是為了更準確地表達人們的複雜思想,決不只是為了使它變為更簡單易學。在瑞典、在歐洲、在日本……人們每星期休息兩天,難道我們中國人就永遠忙得連學習的工夫也沒有!忙得連多認一兩個字的時間也沒有!忙得連複雜的思想也不會有?!我們目前需要的究竟是提高人民的文化水平,還是使我們的文字簡單再簡單,一定要鬥斗不分、麵面相同?我不明白。在九億人口的國家裡,文字改革是大家的事情,慎重一點,聽聽大家的意見,總沒有害處。

八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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